歙县未成年人厕所欺凌事件背后 小城中被忽视的留守少年
8月22日下午,位于徽州路和小北街交叉口的澳克士餐厅是年轻人喜欢聚集的地方,这里的熟客很多都认识王茜。A08-A09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乔迟
一群年轻女孩聚集在狭小的公共厕所里。为首的女孩用力掌掴一个比她矮半个头的小女孩,后者不反抗也不说话,只是低下头,或是用胳膊挡脸自卫。
8月中旬,这段4分51秒的未成年人公共厕所欺凌事件的视频在歙县当地人的微信群里四处传播,随后被人发到微博,引起舆论发酵。
14岁的施暴者王茜掌掴了同龄的朱锐锐近百下。其间,朱锐锐嘴巴流血、脸肿、哭泣,但是王茜并没有停手。公共厕所的现场,有五个围观女生,她们好奇地看着朱锐锐被打时做出的反应,但没有人站出来制止暴力。
在同校学生眼中,王茜是有名的“问题学生”,不止一次参与打斗。而朱锐锐也是个让家人无可奈何的小孩,“不听家里任何人的话”,爸爸朱明堂控诉,她总是编各种理由骗爷爷奶奶的钱去歙县。
据黄山新闻网数据显示,歙县是人口流出的县城,一年在外务工10万余人,留守儿童近2万人。王茜和朱锐锐有着非常相似的家庭背景,都是父母离婚又再婚后无人看管的孩子。跟随着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生活,与父母的感情和交流长期被忽略。步入青春期的她们,因为这场欺凌事件,被卷入一场舆论的风暴。
想融入圈子的女孩
朱锐锐刚满14岁,齐肩的黑发,一米五左右的身高看起来像个小学生。第一次见面时,她眼神躲闪,说话声音轻柔。
外人看来“乖巧”甚至有些“软弱”的朱锐锐,在奶奶薛桂珍的眼中,很有主见。她曾多次“出逃”,目的地是歙县。薛桂珍报过两次警,但也无济于事:孙女越来越难管了。
从深渡镇到歙县要绕过许多座山,半小时的山路将外面的世界远远隔离在外。即使新安江山水画廊风景区就在家门口,深渡镇依然淳朴稍显落后,更和繁华沾不上边。
朱锐锐的父母在她三岁时离婚,此后又各自再婚生子,朱锐锐被“留”在了爷爷奶奶家。村子里的大多是老年人,朱锐锐没有同龄的玩伴,只有奶奶的唠叨和没完没了的家务。
但在歙县,有许多和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有奶茶店、小吃店。朱锐锐会在那里用QQ和快手加附近的同龄人,那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世界。
在父亲朱明堂看来,女儿多次跑到歙县玩,除了想找同龄人玩,也希望有圈子能庇护她。而这个圈子,也是王茜的圈子。“她想融入进她们(王茜)的圈子里,甚至找比她大一些的朋友玩。”
王茜曾经也打过朱锐锐的朋友。但朱锐锐说,之前被王茜打过的人,都还会愿意跟王茜成为好朋友。“打完以后两个人的关系特别好。”
朱锐锐见过王茜在快手上发过打人视频,被打的人脸上有马赛克。“别人都叫她茜姐,都是跟着她的。”朱锐锐觉得,王茜打人是“为了让别人看得起她”,她喜欢把打人的过程拍下来,用来炫耀或是威胁别人。
一度,朱锐锐仿佛已经进入了这个“圈子”。今年春天,她和王茜还单独约着去离歙县30公里的休宁县玩耍。
“出去玩花的钱都是我的。”王茜说。两人约好去找朋友玩,可刚到休宁没多久,朱锐锐就扔下王茜,跑去找其他的朋友。王茜还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好心好意陪她到休宁去,她把我扔掉。”
此后,王茜对朱锐锐的评价是,“做人不行。”
8月4日下午,朱锐锐又一次跑到歙县,在澳克士餐厅等朋友时,王茜一伙人也正好路过。王茜提出要和她单挑,随后一帮人前往斗山街上的公共厕所。这是徽州古城内部的一条古巷,除了游客和住户,很少有人进去。现在,游客寥寥,而且公厕没有监控,比较“安全”。
视频中可以看到,王茜扬起胳膊,用力地掌掴朱锐锐近百下,巴掌落下的声音响亮又沉重。视频中有5个女生在旁围观,男生在厕所门口录制视频。
其间王茜把朱的头发挽到耳朵后面,问围观的女生要不要打,一女生回答,“我不扇,我不敢。”王茜说,“没事,扇,出事我扛着。”
打到一半,女生们看到朱锐锐嘴巴出血了,于是围了上来说,“给我看一眼”。王茜并没有停手,她左右开弓掌掴朱锐锐,边打边说,“你是不是要跟我道个歉。”朱的头发被打散开,王茜还为她绑起了头发。周围的女生调侃“好温柔啊茜姐。”
围观的女生们更像是在看一场表演。在围观者胡舟舟的再三怂恿下,围观女孩吕小琪也上前,用力掌掴了朱锐锐四下,周围的女生纷纷笑着叫好。
朱锐锐哭了。自始至终,她没有还手也没有说话,唯一的动作是被连续掌掴时,她会用力低下头,或是用胳膊挡脸自卫。
她不敢还手。“她们人多,我怕还手会挨更多的打。”朱锐锐说,挨打持续一共十多分钟,掌掴的次数比视频里看到的还要多。她事后说,打她是因为去年网上的口角。
打完后,王茜对朱锐锐说,你不要告诉别人,以后我们还能好好的。
挨打当晚,朱锐锐在歙县的朋友家过夜,朋友的父亲看到她脸上的伤,便报了警。警察把朱锐锐的爷爷奶奶和父亲朱明堂都叫到歙县。但朱锐锐不肯说出实情,一直说是自己磕的。
“不想说,也不想把事情弄大“。朱锐锐告诉记者,没敢告诉家人是因为她觉得这个事情并不太好。
但十天后,有邻居拿着手机来问薛桂珍,“这是你孙女吗?打得这么可怜,家里都不知道?”
薛桂珍才发现,孙女被打了,村里每个人都看到了孙女被打的视频。她给朱明堂打电话,第一句话就问他,你有没有看到网上的视频?
欺凌者
朱锐锐评价王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会化妆,“人挺好的”。在薛桂珍对王茜恶语相向时,朱锐锐会反驳,“你不要这样讲别人,人家也有尊严。”
8月20日,记者在离歙县4.5公里的徐村见到了王茜,她说,“我没有欺负弱小,我跟朱锐锐一样大,她只是看着比较小而已。”
王茜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穿着黑色的篮球T恤和黑色短裤,两只胳膊上有三处文身。一张圆脸,留着黑直中短发,一副学生模样,不像视频中的那副成熟模样。
王茜的朋友赵齐观记得,8月4日当晚,他就收到了王茜发来的朱锐锐挨打的正脸视频。赵齐观回了一个“6”,厉害的意思。
8月13日晚上,视频在网上传开。8月14日早上6点多,或许是看到事态发展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王茜给朱明堂发了条短信,“我先跟你道个歉,赔钱的话我妈妈真的没有,我前两天看病花了好多钱,让我给朱锐锐下跪道歉都行,但是我不想让我妈妈担心。”
朱明堂没有看到这条短信。8月14日早上,当他看到女儿被打的视频,赶到徽城派出所时,警方已经立案了。
8月15日凌晨两点多,王茜在徽城派出所录完口供,她又给朱明堂发微信,“刚从派出所出来”。朱明堂回复,“可以的,你还能出来。”随后又回,“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不想和你多说,留下法庭上说。”
王茜回复,“6”。
王茜也告诉记者,打朱锐锐的原因是二人在网上的口角,“之前朱锐锐在学校骂我朋友,她在学校里面讲话特别狂。”
“我当时本来说让朱锐锐道个歉算了,她给我摆脸色。”王茜说,从澳克士到厕所的途中,她对朱讲,“要么我们俩单挑,要么你给我道个歉。”朱锐锐一直沉默。这让王茜“火冒三丈”,“我没有把她按在地上打,我都觉得自己有良心。”
她埋怨朱锐锐没有还手,“她但凡还我一个巴掌,我们两个挑起来,五分钟解决的事。”打完以后,王茜觉得朱锐锐并无大碍,“嘴上就跟咬破了一样的,肿了一点点。”
但在打人视频发酵后,王茜作为欺凌者,她QQ空间中略显成熟、叛逆、非主流的动态被截图传播。许多人加王茜QQ好友骂她。突如其来的攻击,王茜的反应是,“为什么要害怕?(网友)骂我就骂回去。”
她的家庭情况和朱锐锐相似,父母离婚,不在身边,平时跟外公和外婆生活。“她(王茜)也是倒霉了。”外公评价这件事。
王茜说,自己之前被中学开除,后来学校让她回去上课,但她没有回,学籍还保留在新安中学。欺凌被曝光后,歙县教育局、新安中学班主任天天来家访,要她写反思写检讨,“我人要写炸掉了。”她听老师说,下个学期学校要单独给她开一间教室。
聚集在澳克士的少年们
澳克士餐厅,是少年们的聚集地。位于徽州路和小北街交叉口,这是歙县人流量最大的街道,也是快餐店、奶茶店最集中的地方。
澳克士只有一个小门面,进门需要上二楼,左边靠窗区是一个个小包厢。在这里三块钱点杯可乐甚至什么都不点就能坐一整天。午饭时间一过,这里就成为学生们聚集场所。
这里的学生大多表示听说过王茜,她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李悦洺也曾是新安中学的学生。他说王茜是新安中学比较出名的“问题学生”,打架很常见,打人的原因有点莫名其妙,只是因为她们“看人不爽”。据李悦洺了解,王茜初一或初二就辍学了。
澳克士也是学生们口中,那些“爱打架的人”最常去的地方。无所事事的时候,这里成为他们社交的场所。
赵齐观和朋友们每天都会来澳克士,他今年16岁,本应是上学的年纪,但因为职高里没有女同学,他选择辍学。每天睡到中午起床,吃个饭来到小北街买奶茶,再来澳克士闲聊。
晚上六七点左右,是社交的高峰,有许多染着浅色头发,手臂有文身的男生三三两两地来到餐厅找朋友。
少年们说,他们的父母大多都外出打工,对孩子的要求就是能学一门手艺。高中读不下来,就去读职高,要么去学汽修等技术活。他们爱染浅色头发,染着黄色离子烫的赵齐观和染粉色头发的朋友出去走在路上,回头率很高,但他们丝毫不在意这些眼光。
在赵齐观和朋友们看来,“风云人物”王茜在他们面前低调很多,“像死猫一样”。
赵齐观甚至见过王茜被打的视频。其中一个视频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拍摄,周围有人用手机打着灯光,王茜被一个女生按在地上,女生坐在王茜的身上扇巴掌。王茜捂着脸说,“啊呀,流鼻血了,停下。”另一个视频中,王茜和朱锐锐差不多,也是站着被掌掴。
8月15日,歙县公安局下发行政处罚决定书。歙县公安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认定王茜等十人的行为构成寻衅滋事。
因打人者年龄不满16周岁,依法不执行行政拘留处罚。胡君峰作为该起案件中唯一一名成年人,给王茜等人带路帮忙找地方,用手机拍摄还扬言也要打,被行政拘留十四日。
“作为一个14岁的女孩,她(王茜)已经得到惩罚了。留不留案底,对她都是有影响的。”8月21日,歙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吴炯对新京报记者表示。
吴炯分析这起事件,“一是因为单亲家庭,第二因为青春期少年的叛逆,第三因为(孩子)有一种争强好胜的心理,觉得这样很威风,女生(们)跟着我、围着我看。”
被忽视的留守少年
女儿被打的视频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朱明堂抑制不住的气愤,“我女儿身心肯定是受到伤害的。”他称,立案后,没有一个打人小孩的家长正式道歉。只有王茜妈妈打过一个电话,“我没有看到小孩家属有诚恳的态度。”
直到8月29日,朱明堂才等来道歉。他前往歙县公安局,与打人和围观的参与者家长进行协调。当天共有五名参与者家长对朱明堂鞠躬道歉,表示自己对小孩未尽到监护人责任。朱明堂对道歉表示接受,协调后拿到四万三千元赔偿。
与朱锐锐的妈妈离婚后,朱明堂去了杭州打工。开过烧烤店,做过室内装修,今年上半年在歙县开了家奶茶店,不过倒闭了。他再婚了,有个九岁的小女儿。
“我也要生存,我有新家庭和小女儿,不可能天天守着她。”朱明堂说。
十多年来,父女一年只见三四次。朱锐锐回忆,爸爸回家的次数少,对她的关心也很少。父女俩见面几乎不讲话。“想说的话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朱明堂也感受不到女儿的尊重,“她长这么大,叫我爸爸的次数,数都数得出来。”
而对于妈妈,朱锐锐更感到陌生。“离婚后她妈妈没给她买过衣服鞋子,今年给她打电话要,她才给女儿买了短袖和短裤。”薛桂珍说。
母女一年也打不了几次电话,每次通话妈妈只重复说一样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多帮家里人做一点事。”即便这一次挨打,朱锐锐也不期待能得到妈妈的关心。
与父母相反,爷爷奶奶对她极其溺爱,几乎有求必应。“她的爸爸妈妈都再婚了,我们不能再怠慢她。”
在歙县,有不少家庭与朱锐锐的家庭相似。黄山新闻网2007年的报道显示,歙县一年在外务工有10万余人,由此带来近2万人的留守儿童,占在校儿童总数20%以上,一些边远山区甚至高达50%-60%。
教育理论学术刊物《生活教育》2010年报道,歙县教育局提供资料显示,歙县留守儿童有60%的孩子一年能见父母二次,35%的孩子一年见父母一次,还有5%的孩子一年见不上父母一次。隔代教养、亲戚教养难免的沟通缺失导致了很多孩子出现各种问题。歙县教育局副局长陈鸣介绍,安徽歙县是全国留守儿童社会干预的五个试验点之一。
北京市青少年法律与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主任宗春山提到,通常在欺凌事件中,受害者和施暴者是一个问题的两面,他们或许都有非常相似的家庭背景,都是被忽视的孩子。
当问起是否有父母在身边,王茜说,“(他们)管得到我,现在我也不可能站在这个地方。”在网传的QQ动态截图中,王茜给妈妈发打人的视频,带有炫耀语气地说了句“看你女儿”。妈妈许瑶回复,“今天给我回家,妈妈给你气病了,不能再惹事了。”
宗春山认为,以前的未成年人打架或欺凌事件,大家都是靠听说,现在智能手机普及,打人的视频在网络大规模传播,“视频画面是很有冲击力的。”
施暴者愿意把打人的场面记录下来然后传播,因为他们渴望被关注。“如果这件事没人看到,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遗憾,他们希望别人看到他们所谓的强大。”
像朱锐锐这类家庭,宗春山称为“弱势家庭和问题家庭”,这样的家庭没有办法和能力来教育孩子,因此就需要学校和社会进行干预。学校发挥的作用更大一些,首先学校要意识到孩子们存在问题的原因,老师在课堂上和学校生活中,从学习和心理状态上给予这些孩子关注和帮助。同时要引入社会的专业社工,对这个家庭和孩子进行长期的心理干预,才会有效果。
现在,唯一让朱锐锐感到欣慰的是,最近朱明堂对她的关心比以前多了许多。朱明堂带女儿去歙县昌仁医院和歙县人民医院检查骨脑科和耳科,检查报告单显示暂无大碍。
她希望爸爸能把这份关心继续保持下去,“如果(以后)像这样的关心的话,我觉得挺好的。”
(文中王茜、朱锐锐、赵齐观、朱明堂、薛桂珍、吕小琪、胡舟舟、胡君峰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乔迟 【编辑: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