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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教授罗翔:我身上有太多不配有的光环

2021-02-11 10:36 中国新闻周刊   叶攀  阅读:3665 

  我身上有太多不配有的光环

  口述/罗翔 整理/周群峰

  发于2021.2.8总第984期《中国新闻周刊》

  我小时候并不是一个好孩子,偷喝酒、偷东西的事儿都干过。直到现在,我都感觉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做过一些很普通的事情。

  我内心深处也有些幽暗的成分,只是因为同时存在一些保守的成分,所以不至于酿成大祸。

  高中时,有一次和同学喝酒,我一口气就把一大扎啤酒干了,居然都没喝死。当时我在六楼,楼下有个同学喊我,我喝醉了,要直接跳下去。要不是后面有个同学紧紧抱住了我,我可能那时就摔死了。

  因为我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好孩子,所以更加认为,人是需要家长和老师的管教、也是需要道德和法律约束的。

  我只是一名普通老师,

  算不上什么“小王子”

  高考时,父母给我填报了法律专业,我当时都不知道什么叫“法律”。1995年,我来北京读大学,这也是我第一次来京。很多人会说我有讲课天赋。其实,我小时候结巴,特别害怕在别人面前说话。刚来京时,我的普通话说得很不好,经常遭人嘲笑。有同学还故意经常逗我,一逗,我就更加结巴。所以,我那时还是有点小自卑的。

  1999年,我还在读研究生期间,曾给自考生讲课。讲课的目的是为赚钱养活自己,这个目的一点也不伟大。从那时起,我基本上就不用父母给生活费了。那时,所有的法学门类,我几乎都讲过,甚至还跨专业讲过市场营销学。市场营销班的学生,全是北京的孩子。他们说听不懂我的普通话,我心想怎么会呢?我感觉特标准啊。后来上课时,我就把每一句话、每一个案例,都写在黑板上,写成逐字稿,甚至连“下课了”三个字也写出来。就这样,我讲课时按照稿子念,就不紧张了。语言也是相互融合的,讲得多了,自然就熟悉了。我现在说话不结巴了,普通话也好了一些。

  2005年,从北大法学院博士毕业后,我成为中国政法大学刑法学教师。三年后,我入选中国政法大学“最受本科生欢迎的十位教师”。这是我校学生层面评出的奖项,评选结果公布那天,恰好是我31岁生日,这个荣誉也成为学生们送给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同学们之所以愿意听我的课,也许是因为我把一些枯燥晦涩的法律条例,结合一些曲折离奇的案例和个性化的语言,讲得尽量通俗吧。法学,尤其是刑法学,是非常严肃的。如果通过趣味性引导的方式,能够让人感兴趣,那也未尝不可。

  有人问我,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学习刑法?是因为凶杀、暴力、色情的内容吸引眼球吗?也许有这个因素,但这绝非关键性的原因。如果把人类的知识比作一棵大树,刑法不过是这棵大树中一根极小分杈中的枝条。但这根枝条依然有对普遍真理的追求,正是这种对真理的追求拨动了人们的心弦。

  我现在带的研究生或本科生,很多都是 95后、98后甚至是00后。身为老师,回到学生中,我总感觉自己不会暮气沉沉。不知何时,学生们叫我“刑法小王子”。关于这个昵称的由来,我并不清楚,也许是讲课风格受到欢迎,也可能与我给同学们推荐过《小王子》这本书有关。我推荐此书,是想帮助他们学会如何去经营一份友谊、感情。我只是一名普通老师,算不上什么“小王子”。

  我给学生们写留言时,喜欢写“希望你成为法治之光”。他们是中国法治未来的中坚力量,如果他们能够成为法治之光,就能够照亮周围的人,也照亮他们自己。这个留言,其实也是写给我的。

  我对学生们也没有过多的要求,希望他们努力做到追求公平正义,不畏强者,怜悯弱者,当然,也希望他们不要过得过于清贫。

  每个人内心都有幽暗面,

  每个人心里都隐藏着一个“张三”

  我经常反思我的不够勇敢、自恋和偏见,也反思“法律技术主义”。自我反思也成为我对学生的告诫。讲完案例后,我经常会提醒他们,学习法律时千万不要陷入技术主义,法律永远不会超过社会常识的限制,法律人千万不能有傲慢之心,这种傲慢不过是不学无术的表现。

  法律要追求公平和正义,刑法更是如此,如果没有对客观真理的持守,法律必然沦为一种工具,技术主义的法学思维就可以为任何结论提供精致的论证,同时也以所谓的专业意见拒绝民众一切的意见与质疑。这正如我在《刑法学讲义》的扉页上写过的一句话:“用良知驾驭我们之所学 而不因所学蒙蔽了良知。”

  很多人提到我的名字,会与法考联系在一起。我还在读博期间,就开始做法考培训老师。2014年曾想放弃,一是觉得太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学术圈中有人认为,作为高校教师,从事法考培训有些不务正业。后来我之所以坚持下来,是因为有朋友说,觉得这个事情是有意义的,可以影响到更多的人。

  2020年3月9日,一家视频网站邀请我入驻,并把我讲授刑法课时的一些视频“搬”上这家网站,没想到,两天之后就涨粉到百万,很快就有了上千万粉丝。此前,这家网站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以前从未接触过。我不太懂得拒绝别人,也觉得这是一个普通的事情,也从来没想过要火。

  这些视频中我讲的那些段子,有的来自于刑法学界常年累积起来的经典案例,这些案例几乎在每一个法学院的课堂中都会被教授;有的是我从书中看来的;有的是我对一些案例进行了一些特殊的加工而成;还有的就是我在上课过程中,突然出现了一时的灵感,脑洞大开说出来的。

  视频中的“张三”,是我为了方便讲述案情而虚构的反派人物,因作恶多端,而被粉丝称为“法外狂徒”。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有幽暗面,每个人心里都隐藏着一个“张三”。所以,日光之下,别无新事。

  这些看似幽默的案例,其背后凸显的更多也是人性的幽暗,这些人性的幽暗会让我们能够审视自己的内心。其次,法律制度也在每个个案中不断地趋于完善,有些个案可能折射出当时法律制度的不完善之处。那么当我们能够体悟到法律制度的不完善时,便是朝向制度完善而迈出的重要一步。最后,能认识到这个社会过去曾存在部分的乱象,才会让我们更多地渴望光明,也许这就是幽默的力量。幽默是让人能够探究其背后你想嘲讽和批判的那些东西,然后让它们变得更加美好。

  真正的知识就是要打动普通人的心。在授课的过程中,我一直追求可以在严肃性和趣味性之间寻找一种平衡。太严肃会曲高和寡,太庸俗又是娱乐消遣知识,所以需要寻找一种合乎中道的分寸感。

  我有时候也会刷自己的小视频,甚至也能刷一个小时。我有时觉得自己真无聊,怎么刷自己的视频还能刷这么久?课堂之外,我在生活中其实是一个“挺闷的”人,跟身边的人也不怎么讲段子。我平日没有什么别的爱好,也就是看看书、喝喝茶。

  虚荣是有代价的

  一夜爆红,让我感觉很神奇,甚至有种不真实感。

  现在,我的一举一动可能会被放大。有些朋友提醒我要更加低调,有些师长也会提醒我该干吗干吗,他们主要是让我更加注意做好本分工作。

  成为所谓的“网红”,也不是我所追求的。一个人成为网红,就像飘向空中的气球,飘得太高,会担心爆掉,所以我时刻提醒自己,要把自己拉回来。

  去年9月8日,因发了一篇微博,我遭遇了网络暴力。那天我确实是很烦,就索性退出了微博,后来有人说我太玻璃心了,我想想也对。第二天出差途中,我居然在火车上碰到了一个久未谋面的好朋友。我向他倾诉自己的遭遇时,他问我,“之前别人对你那么多赞誉,你觉得合适吗?”我说,“那肯定愧不敢当。”他又问,“那你高兴吗?”我说,“还挺高兴的。”

  他反问我:“别人对你的表扬名不副实,你就很开心。对你的批评名不副实,你就很沮丧。这不是典型的双标吗?本质上,过分的夸奖与过分的批评不都是误解吗?误解本来就是人生常态,不要只喜欢好听的误解,而厌恶不好听的误解。”他的这一段话,让我瞬间释然。人生中很多事情都事与愿违,我们太有限了,我们只能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然后接受这种事与愿违。

  人要影响别人,首先要改变自己。如果不想自我改变,却想影响别人,就会成为戴着面具的演员。人生本来就生活在各种误解中,自己先要接纳自己,凡事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也别看得太卑微,这是最重要的。

  大象是客观存在的,它并非人类的假设,虽然我们只能摸着它的一部分,但无数摸象的人也许能够尽量拼凑出象的整体。因此,永远不要在自己看重的立场上附着不加边际的价值,要接受对立观点的合理性。专业人士也必须俯下身段,倾听民众朴素的智慧。

  微博事件,对我也是一个很好的提醒,说明虚荣是有代价的。有句话就是写给我的——“荣誉是有限的,只有德行才是永恒”。人要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本性,无论是被人高看、接纳的时候,还是被人看不起的时候,我知道我其实都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师。人既不高看自己,也不低看自己,凡事尽好自己本分就好。

  去年,大约是教师节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和几个朋友聚餐。饭后我陪一个朋友站在路边打车,有个学生认出我,便过来向我要签名,接着又有几个学生过来围住我,我给他们一一都签了。结束后,我朋友问我:“罗翔,你现在是不是很享受这种虚荣啊?”朋友的这个问题,让我有些羞愧,随后我觉得他问得有道理。所谓成名之后,我有时觉得自己变得言行不一,有时口口声声要抵制虚荣,却也会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被人认出并被追逐,也不过是因为我讲授的知识,增强了大家追求公平正义的信心。在无数个引发舆论热议的公共事件中,我们除了愤怒,更得坚信世上是存在正义的。所谓“正义”,如同一个用任何仪器都无法画出的,但客观存在的完美圆圈。

  每个人心目中的“理想人”,也类似这种圆圈,我们每个人在追求画得更圆的同时,也不能随意去批评别人画得不够圆,因为我们自己画得也不太圆。这种完美的圆圈难以画出,却客观存在。

  人真正的卓越,

  在于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

  当一个人突然有了知名度和影响力,如何做到不让这种名气被滥用,不被内心那种蠢蠢欲动的幽暗所释放,也是我时刻需要去警惕的。

  苏格拉底说,承认自己的无知乃是开启智慧的大门。作为一名刑法学老师,我与其他专业朋友的交流中,时常会暴露自己的浅薄和愚蠢,以及虚伪与虚荣。

  我本身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普通人有的毛病我都会有。我现在在很多方面仍然不成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人总是对明天有很多的期待和恐惧,而期待与恐惧叠加后,会导致忘记今天该做的事情。对我而言,不能把心思寄托在明天上,我只想做好每一天该做的事情,能够对抗自己的平庸,不会让自己碌碌无为。这样就可能会在平凡中,感受到一丝伟大。

  当年,我也像今天的年轻人一样,面临着像阿克顿勋爵说的四大挑战:对极度权力的渴望,对贫富不均的憎恶,对人间天堂乌托邦的向往,以及将自由和放纵混为一谈。而在今天高度信息化的大环境中,我们获取知识的渠道比过去多太多了,人也因此变得越来越虚无。因此,我们就更需要有一种定见,在不确定性中,寻找出一种相对确定的东西。

  2020年,对我是一个很意外、也很魔幻的年份,我没有想过会突然处于聚光灯下,这也让我诚惶诚恐。我要时常提醒自己,很多人看重我,并非因为我这个人,而只是看重我所传授的那些来自先贤大师们的智慧,赞誉属于他们,我不过是一个二道贩子。我所得到的一切荣光皆非我所配,很多荣光不过草船借箭,众人将本来不属于我的荣誉投射于我,我就阴差阳错地顶上了太多不配有的光环而已。

  人真正的卓越,在于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就像“榜样”二字,都有“木”字旁,而木头是会腐烂的,所以没有谁是真正意义上的伟大,没有谁永远会成为别人的榜样。

  我所谓的“光环”,终有褪色之时,我会从容接受这种现实。我现在比以前要忙碌许多,所以在新的一年中,我希望要尽力做一些减法,把很多聚光灯下的事情减掉,拿出更多时间去教学、读书、思考。

  我的外公也是一名教师,从小对后辈管教严格。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影子。他是一个有着朴素正义感的人,曾差点被打成右派。临终前,他在病榻上留下一纸遗书,开始的一句话就是“后辈子孙当自卑视己,切勿狂妄自大”。

  外公已去,其言犹存,我终生难忘。

  (受访者系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刑法学研究所所长)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第6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编辑:叶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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