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绍兴9月25日电(严格 童笑雨)9月25日,是鲁迅诞辰140周年的日子。前后几天,周令飞非常忙,作为鲁迅的长孙、鲁迅文化基金会会长,他需要出现在天南海北各种纪念活动中。
最后,采访被安排在一个会议的茶歇时间。地点也非常鲁迅——绍兴咸亨酒店,因为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咸亨也是鲁迅故乡的地标之一。
绍兴咸亨酒店。 鲁迅文化基金会供图鲁迅又“回来”了
2021年是鲁迅诞辰140周年。周令飞虽常回绍兴,但这还是他第二次出席如此隆重的纪念大会。上一次还是2011年,鲁迅诞辰130周年。
纪念的主体不变,但周令飞还是觉得,和十年前相比,如今鲁迅更“热闹”了。“他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次数变多了,网络上关于鲁迅这一话题的点击量也变高了,鲁迅又回来了。”
鲁迅又回来了,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十年前,提到鲁迅,很多人都会联想到《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教科书中的作品,会认为鲁迅就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形象。那个鲁迅,严肃、不苟言笑。
但十年后,鲁迅成为了不折不扣的“流量担当”。周令飞做过一个统计,网上研究鲁迅的文章有8万多条,将近3亿字。
1932年11月27日,鲁迅在北师大演讲。 鲁迅文化基金会供图这只是学术上的“热闹”。更多时候,鲁迅很忙,忙着普度众生,忙着道尽世间“真理”。
“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年轻人,多吃蔬菜,少熬夜”“本身就穷,折腾对了就成了富人,折腾不对,大不了还是穷人”“有时看错人,不是因为瞎,而是因为善良”……
“这些网上的‘鲁迅说’,大多数都不是鲁迅说的。”周令飞说,近年来,鲁迅从教科书中那个匕首、斗士,转变为被追捧的人生导师。究其原因,是人们在物质日渐满足后对精神的追求。
他提到,鲁迅在作品中对国民性的批判、呈现的价值观,以及他“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斗争精神和“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奉献精神,都能引起不同阶层、年龄、岗位人们的共鸣。
“这好比一笔文化遗产。”周令飞提到了那句著名的“被玩疯了”的“两棵枣树”。
以前有人问他,鲁迅作品中这两棵树有什么含义?周令飞回答不出来,只觉得是强调,是文学上的一种技法。如今,他恍然大悟。他的理解是:“一棵是物质的,一棵是精神的。”
他说,鲁迅就是一个“精神斗士”,也是中国精神的集大成者。这才会引发青年人的追捧。他们不再止步于追求“我要买个房子、车子”之类的物质满足,而是想要一种精神慰藉,于是鲁迅成为各取所需的心灵港湾。
周令飞与鲁迅小学小学生互动。 徐宏摄 摄从平面走向立体的鲁迅
鲁迅以各种方式“回归”,在周令飞看来,这能让大家见到更立体的鲁迅。“我不想大家一谈到鲁迅,就都是眉头紧皱、刻板严肃的平面斗士形象。这样的鲁迅,反而就不可爱了。”
他提到,以前大家见到的鲁迅,都是在教科书中,都是平面的。包括他自己,接触自己的祖父也是从课文开始。每次都是打开课本,再提炼中心思想。“可以说,老师的理解就是我们的理解,老师的想法就是我们的想法。”同学们也常常调侃周令飞:“又要背你爷爷的文章。”
周令飞坦言,学生时代这些内容自己也无法理解。《狂人日记》《阿Q正传》中对国民性的批判,也是似懂非懂,自己对祖父的认识是一知半解,或者说“一片空白”。
后来,他明白,似懂非懂,是因为鲁迅的那个世界,那里面的人,都是几十年后大家所不熟悉的,这让很多年轻人对于鲁迅望而生畏。
鲁迅文创产品。 鲁迅文化基金会供图幸运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走近、探究鲁迅这一位“80后”大叔。
比如在B站弹幕中、在脱口秀段子里、在影视剧里,鲁迅都以极其特别的方式出场;《狂人日记》《阿Q正传》里的不少桥段,成为网络热梗。
周令飞还遇到过rap、交互手游、文创产品等传播鲁迅的方式。他觉得,严肃的方式也好,诙谐的方式也罢,他都不反对,戏说的方式也可以,但要有底线,诽谤、侮辱可不行。
他想起了一个在武汉让人大为恼火的场景。在一个小摊前,店主挂出了鲁迅的图片。原本画中是鲁迅手持烟卷,但到了这里,烟卷变成了签子,上面串了臭豆腐。
旁边还写着“鲁迅说:臭豆腐好吃”。
这个他觉得突破底线了。
另一个要点,是基于真实。他谈到了之前热播的电视剧《觉醒年代》。剧中鲁迅趴在地上写《狂人日记》,稿纸散满一地。但周令飞觉得,这个有点夸张。
在家族记忆中,祖父是个很整洁的人。买了东西的牛皮纸,他都要一一打开、叠好,再把系在上面的牛皮绳缠起来。甚至在鲁迅去世前几个小时,他都选择下床走到桌子边写下便签,说“我病重了,赶快找医生来。”
他觉得这样一个讲究、有条理的人,不可能会把稿子四散,趴在地上写毛笔字。“这个感觉和他的性格完全不符,这样的艺术表达对认识鲁迅没有帮助。”
但无论如何,周令飞还是希望能通过多种载体、方式,让更多人看到立体、3D的鲁迅。“也许鲁迅诞辰150年的时候,社会对他的看法,又不一样了。”
鲁迅五十岁生辰照。 鲁迅文化基金会供图家人眼中的鲁迅
无论社会给予鲁迅怎样的立体表达,在周家人眼中,生活中的鲁迅,是有七情六欲的,是鲜活的。获得这个认知,周令飞用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他对祖父的认识是一知半解,或者说是“一片空白”。之前在祖父的光环下,他甚至会回避甚至逃避有关鲁迅的一切。
二十年后,他开始做鲁迅工作,又是鲁迅文化基金会会长,接下了传播和普及鲁迅精神和文化的重任。“这些年来我进步了,可以说和祖父最亲近。”周令飞说,这是每天在一起的二十年。他了解到,鲁迅并不是世人眼中横眉冷对的样子。“他的笑容比严肃多。”
幽默、爱笑,喜欢喝酒、抽烟、聊天、美食、看电影。周令飞给鲁迅贴上这几个“标签”。
1931年8月22日,鲁迅与木刻讲习会会员合影。 鲁迅文化基金会供图他说,鲁迅是多面的。作家鲁迅和生活鲁迅、严肃的鲁迅和好玩的鲁迅、有钱的鲁迅和孺子牛鲁迅、精神鲁迅和物质鲁迅,都是不一样的。这个鲁迅,甚至喜欢恶作剧。
1926年—1927年,鲁迅在厦门大学国文系担任教授。有天他去当地一个理发店理发,穿得不怎么讲究,甚至有点破烂。理发师怕他不付钱,就潦潦草草地给他剪了个头。剪完后,他从兜里抓了一把钱,塞到理发师手里就走了。
第二次,鲁迅又找了这个理发师。理发师想好好招待鲁迅,刮脸刮得特别认真。结束后,鲁迅掏出一把钱,从中拿了两块给理发师。理发师懵了:“为什么上次我随随便便剃个头,你给我那么多钱,今天却只给两块?”鲁迅说,上次我是随随便便给的,今天我也认真了。
这是周令飞在鲁迅回忆录中看到的,如今仍令他印象深刻。他没想到,祖父这么“好玩”。他领悟到,教科书中的鲁迅,只是平面的,生活的鲁迅才是三维、立体的,他甚至比别人的祖父更有快乐细胞,更有生活气息。
比如鲁迅十分好客,经常邀请朋友到家做客。有次他打开门,看到围坐在一起的朋友,十分开心,跳着华尔兹,嘴上数着节拍就进来了;他喜欢美食,却不会做饭,经常下馆子;他十分文艺,在上海的十年间,看了100多部电影,在和许广平恋爱的两年时间里,写了160多封信;他喜欢坐汽车出去兜风,喜欢喝茶,喜欢喝酒,喜欢微醺的状态,喜欢金石篆刻,喜欢拓片,喜欢碑贴,喜欢木刻,他喜欢很多东西。
周令飞觉得祖父有一颗好奇心。这一点周令飞觉得自己也遗传了祖父的基因,喜欢接触未知的东西,经常找一些不知道的事情去了解,而且还要把它钻研透。
周令飞曾经庆幸,幸好自己没生活在祖父身边,不然每天都要被祖父“打屁股”。但父亲周海婴的回忆,颠覆了他的想象。
周海婴提到了鲁迅为数不多“管教”孩子时的场景:报纸卷成棍子状,抓起儿子就“啪啪啪”地朝着屁股打。“声响虽大,但一点也不疼。可你也能感受到他确实很生气。”周令飞说,鲁迅生气并不是一两天都闷闷不乐,可能过个5分钟、10分钟就好了。
他看到了这个“斗士”心底的柔软。这个柔软,不是像刺猬一样,把刺留给别人,而是一种敢为四万万民众鼓与呼的善良。
鲁迅到国民政府的教育部任职后,每个月的工资也有两三百块大洋。这是什么概念?周令飞作了个比较:那个时候,佣人的工资是一块大洋。他一个月的工资,就能买一栋房子。
周令飞与版画鲁迅合影。 鲁迅文化基金会供图虽然收入颇丰,但鲁迅手头并不宽裕。周令飞解释说,祖父曾拿出很多钱支持革命者和青年人,还帮助萧红、方志敏和一些共产党员、年轻作家出版文集。这些在鲁迅的日记里都有所记载。“这也是祖父为国为民的情怀,就像他弃医从文,也是为了劳苦大众。”
不过作为鲁迅的后代,周令飞有时候也会有困惑。
前几年,周令飞曾经和日本文豪夏目漱石的孙子对话。夏目漱石的孙子说,自己前半辈子一直生活在一种恐惧当中。作为夏目漱石的后代,每天就是被人家说,你应该会写作,你不会写作,就是数典忘祖。但夏目漱石的孙子后来学的是漫画,从事漫画评论工作,人家也说这是不对的。
那一次对话让周令飞很有同感。
周令飞记得自己的父亲周海婴,在大学时候会打桥牌,也会跳交谊舞,但别人就会说,鲁迅的儿子怎么可以打牌跳舞,不好好读书。
周令飞本人,有一件事印象深刻。有一次有人给他递烟,他说不会抽烟,对方很诧异,鲁迅的孙子怎么可以不抽烟呢?鲁迅不是整天抽烟吗?这让周令飞哭笑不得。
不过,这些年鲁迅的“去脸谱化”,让公众对鲁迅的了解越来越丰富多元。这样哭笑不得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了。这也是周令飞和鲁迅文化基金会孜孜以求的目标,让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了解丰富多彩的鲁迅和鲁迅精神。
今年祖父140岁。在周令飞眼里,祖父依然鲜活、生动,很有生命力。(完)
【编辑:黄钰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