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郑梦雨
陈慧没有想过会成为作家。
媒体镜头突然对准她,她没感到多么惊喜。“你跟卖烧饼的说你上电视了,烧饼会便宜吗?出了两本书,日子没什么改变。”她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菜市场里的“二道贩子”,“写作是爱好,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
历尽生活的捶打,她在菜市场细数人间百态,用文字抚平心里的褶皱,将生活的疙瘩捋顺。
日子在热闹和安静间循环往复。当切身之痛转化成深层的自我抵抗,一个乡村妇人的韧性,从原始中生长出来。
“很多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只是像一朵黑乎乎的香菇一样,端坐在我位于小溪边的山间房子里,慢吞吞地写着我想写的文字。”陈慧写道。
她坐在窗口,脸上落满大山的影子。
长长短短的家事:
菜市场是值得的
“过去的一阵非常拥挤”,陈慧在最近的文章里写道,“我的世界正在逐年地削减,刚刚浓缩成了一枚与我期望相吻合的琥珀,忽然有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的人陆陆续续地从外部钻了进来。”
过去一段时间里,接待媒体来访变成了她的任务,想写的文章拖拖拉拉没有完成,“老有记者来打断我”。有人到她家探访,她只能让他们在家门口等着,没有人能阻碍她做完上午的生意,“他们来了走了,就像一阵风过去了,但我要赚钱的呀。”
我在菜市场见到陈慧时,她正被一圈人围着,一根短辫低低扎在脑后,皮肤黢黑,嗓门洪亮,拿货、找钱、寒暄,爽脆利落,挎在身上的黑色腰包里装着一叠五块十块的钞票和一些钢镚儿。
因为排行老三,在余姚梁弄菜市场,大家都叫她“阿三”。每天清晨不到6点,她推上自己改装的推车,里面塞满了上百种生活百货。菜市场里的摊主们、梁弄镇上的乡亲们都知道,摆摊的“阿三”风风火火,“像个男人一样”。
她常年摆摊的那条小街在菜市场边,因为她而出名,人们都说买百货就去“阿三摆摊的街上”。她的小摊子像是一个被留在时代远处的地方——来往的大都是老年人,嘴里说方言,用现金交易。她卖的也是一些生活的角落里用到的东西:砂锅夹、苍蝇纸、蚂蚁药、做衣服的顶针、打肉的锤子、割稻的镰刀、鱼刨子、暖瓶塞,甚至剪刀都分成好几种:剪指甲的、杀鸡的、陪嫁用的……
26岁时,阿三从老家江苏如皋嫁到浙东小镇。在此生活的17年间学会了地道的梁弄方言,在菜市场不仅能和村里的老人无障碍沟通,亲切地唤每个婆婆“姆嬷(当地方言‘妈妈’的意思)”,更是提供“售后服务”,给每个老人把东西装好,教给他们用法,用坏了免费帮他们更换。
孩子9个月大时,生活所迫,陈慧出来摆摊。她觉得面子放哪儿也没用,受了委屈就忍着,吃了亏也不叫唤。十几年来,路上遇到的都是熟人,她的生意不断被这里的人照顾着,路过的姆嬷说,“她人好啊,找她放心。”
她喜欢菜市场,那是一个亲切、温暖、充满善意、生机勃勃的好地方。人与人的关系简单,她客气地对待顾客,也经常得到顾客的惦记。“那些年纪大的人,十多年了一直找我买东西,找不到我的话,会一直问我去哪了,那种感觉让我觉得人间是值得的,菜市场是值得的。”陈慧说。
她也能找到小时候“熟悉的东西”,卖吃食的小摊、麦芽糖、棒冰……这让她想起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生活不尽如人意,我愿意往回看。”
在菜市场里,她汲取写作的灵感。养父母“拉拉扯扯半生的婚姻”、铜匠遭大病后终于戒了烟、开杂货铺的老板娘说起疯儿子红了眼眶……这些成为她笔下的人物。菜市场里的物什也变成了她的修辞:灯泡像“干瘪的橙子”,自己则是“贴地生长的牛筋草”。
从菜市场回家的路,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斜坡。陈慧使出全身力气,推动一两百斤重的一车“生活”向前走。
有了点积蓄,她往家里搬了台冰箱,房间里装上了空调,“想活得舒坦一些”。
在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里,她的日子简单得分不出昨天、今天和明天。过去的生活像是困在一口井中。“其实我每次只翻动一块砖,我不停翻,就想透些光亮、让新鲜空气进来。”陈慧说。
那一天,她尝试着,从井里凿开一道光。
笔下皆是身边人:
真实粗粝,结实又有活力
上午10点左右,梁弄菜市场的热闹劲儿散了。收了摊,菜场里的热闹活络连同摊车上的百货一并被收起。陈慧拎着儿子爱吃的西瓜,跨上一架男士摩托车,骑到东溪桥头,拐入一条村道,通向几百米外的小万家村。
一条小溪旁的小平房就是陈慧的家。
凳子长久没有人坐,搁“荒了”;客厅电扇的腿也坏了,醉汉般地摇摇晃晃。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摆在卧室窗口边,黑色外壳,键盘缝隙里积了厚灰,键面被磨得锃亮。
十几年间,除了在菜市场摆摊外,她大多数时候就这样待在房间里。
2010年冬天,她从菜市场抱回一台电脑,牵上网线,注册了一个QQ号,在自己的QQ空间里断断续续敲下一些文字:
“我想烫头,我想修眉,我想颠覆自己,我想还是算了。”
“内衣是女人的佩枪。菜市场的内衣店里卖花花绿绿的内衣,但是我只穿不带海绵的内衣。”
……
最初的写作无关文学,流水一样,断句、篇幅随心。她对着电脑倾泻一通,觉得“心里好舒服”。一年多后,文章的雏形出来了。
“写作就像学走路,我是跟着迈迈步子。”陈慧说。
摆摊的热闹和写作的安静在她身上形成一种互补和对照。去县城进货、等公交的空当,她从站台对面的摊位上买两本杂志,囫囵读一读。平日里打发时间,她喜欢拿起书看,沈从文、汪曾祺……他们笔下的故事生动质朴,跟自己的生活很像,她读着觉得亲切,“跟吃菜一样”。在写作上,她没有宏大的选题和深刻的野心,笔下皆是身边人。
“想写的故事一直惦记着,在脑子里播来播去。”结束摆摊,回到家,午休醒来,创作开始。屋外静悄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土狗的吠叫。
有读者在网上看到文章,夸她写作有灵气,“真实粗粝,结实又有活力”“有一股子韧劲儿”。架不住表扬,她马上挽起袖子再接再厉往前写。
在自己书的后记中,她写下这样的文字:“我从没想过写作有什么用途,就是想让自己安静下来,觉得不那么孤独。专注码字时,仿佛自己是《西游记》里的老妖,肺腑里吐出的舍利球常常能熨平日子里翘起的鸡毛。”
“我有两个窗口。一个让我趴着,窥视近在咫尺的凡间;一个用来飘着,放纵灵魂四处徜徉。”
窗外,青山的脊背抬眼可望,窗户打开,溪水声就顺着流进屋里,流向下游的四明湖。陈慧长日坐在窗口,在溪水声中分辨雨声,伴着雨声敲打键盘。近百篇故事从她的指尖诞生,她记录下生命的无奈和庄严,卑微与贵重。
电脑就放在她床边的窗户下面,有时候写累了,或者写不下去的时候,她就向窗外看看。窗外有田野和小溪,小溪旁还有一个中风的女人。
陈慧经常看着她。她像一个挤不干净的拖把一样拖着不能动的半边身体在田里干活。
“我眺望她,像在眺望一个珍稀的同类。”陈慧说。
“宽阔的土地是她的退路,细碎的文字是我的救赎。”
收摊后,用文字
解决生活里的不如意
几天前,陈慧的腿上生了疮,疼在骨头上。不能走路和摆摊,她躺在家休息了十多天,难得地用起了社交账号,在上面吆喝着卖自己的书。
“我的应变能力很强,但我不能不生活。靠写文章不能生活,不摆摊没有收入了我就得卖书。”她手上拿着刚收到的三张绿色稿费单,单子有些发皱,是当地报纸刊登她的文章后寄来的。
“可以多给儿子买一个西瓜。”陈慧说,“我不忌讳对钱的热爱,这也是对生活的热爱。我自己托不起的我也不惦记。”她觉得她的书就像她推车里卖的商品一样,都是努力生活的佐证,她卖力地吆喝,也得到别人的尊重。
已经出版的两本书《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和《世间的小儿女》,余姚市政府的文学精品扶持项目替她负担了出版费用,除去赠予亲朋好友的,剩下的加起来卖了3万多块钱。
她始终认为,如果她是“顺遂”的,可能当不了作家。既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3岁被父母送人,在养父母家长大,又因为生病须终身服药。职校毕业,做过裁缝,开过百货店,26岁从苏中平原的家乡嫁到浙江,遭遇婚变,40岁离婚,独自带着孩子生活,“人生的牌都推掉了”。她用一句话概括自己:“坎坷人生,孤单如影随形。”
摩托车经过村旁的四明湖,她常常停在湖边站一会儿。
“普通人的生活浑身都是线头,一拉都散了。”陈慧说。十几年来,她一直骑着那辆铃木摩托车进货,车一开轰隆一声,看上去潇洒飒爽。
“一个女人看似坚强,但原本应该是柔软的样子啊。”她的话音之外似有遗憾,“如果能不当骑车的,而是去当坐车的该多幸福啊。”
因为无可依靠,所以看着洒脱,这种“坚强”,是硬扛着的。
一个天性柔软的人,被生活“打铁”打硬了。在菜市场里风风火火,好像是在掩盖生活中的委屈;她往返于家与菜市场,也往返于笔下的文字和辛劳的日子。
那段时间她更加依赖菜市场,那里热气腾腾,可以找人说说话,收集生活的灵气;收摊后,她就独自关上房门写作,用文字解决生活里的不如意。这成为她和生活间一场秘而不宣的博弈。
孤单生活在这个小镇的几年,她过得激进又迷惘。有找她合作出书的、要当学生的、让她开直播的……面对改变生活的可能性,她感到警惕和不安。“那些网红,赚了大钱就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了。心思浮了,没法静下心写东西。”
生活的磨炼,锻造出一个固执强硬、谨慎防备,却又无比清醒的人。“我安安静静地过,心里舒服。”“我只赚我能赚的钱,我选择宁静的生活。”在她看来,谨慎也是美德,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坚定回归到一种“生活主义”。
“他们低估了一个长期浸淫在孤寂中的中年妇女的定力。热闹是别人的,我只想舒舒服服地躺平了睡我的午觉。”
唯独有件事是她接受的——儿子就读的余姚市第三中学请她去讲一堂写作课,她乐意去。她觉得自己靠努力赢得了别人的尊重,能让儿子看看不一样的妈妈,给儿子当个榜样,让他更自信。“我是他脚下的石头,垫着他往前走。”
主动从婚姻中出走,选择一种清简规律的生活……剥去冗杂的旁枝末节,她觉得现在的日子轻松又舒展。
异乡生活17年
散漫写作11年
前两天,陈慧收到一台电脑,却一直找不到寄出电脑的好心人。她想,或许做这件事的人压根不打算接受她的谢意。
在异乡生活17年,菜场摆摊15年,散漫地写作11年。“谁也不能触摸到我内心深处哪怕微小的一个喷嚏,然而,当这些我没有预想过的善意如同雪夜的火种那样辗转到我的手上时,我才明白自己一直就深陷在恋恋红尘中,从来没有拔出过自己的双脚。”陈慧写道。
在情感上,她是一个保守派,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她没有把它当作“家”,只是暂住的地方。但她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家乡了。
从小在养父母家被悉心照顾,拥有“丰沛而散漫的童年”。那些最常出现在脑海的画面是小小的她坐在青瓦平房的门槛上看书,大门右侧有一排很大的水杉树,到了夏天,大人们会在河边淘米、洗菜、洗衣服,孩子们会下河游泳。农闲时,村里的人背着包裹卷出门,农忙时他们又像候鸟一样飞回来,邻里间常常一起吃饭,互相帮忙。
那个“遥远”的童年,依旧让她感到幸福。
她认为“饭桌是生活里最大的地方”,生活是所有东西的根本,是她的“主业”。“我只要能站着,肯定不会捡菜叶子吃,肯定要吃红烧肉的。”
吃顿东西是最实在的。她在任何时候都对吃的东西怀着一捧欢天喜地的热情。“如果没有这点小家子气的热情,我都不知道我简单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食物给人能量,让我们活着;食物也传递情感,使我们温暖。”人间烟火,有情有义。
陈慧说,生活幸福程度不取决于生活的境遇,而是生活的态度。“我不幸福,所以多做一些与幸福有关的事情,吃点好吃的东西,带孩子看个电影,回家和妈妈吵吵架。我不幸福,但我还和生活对付着,人的心是不满的,我看清生活后依然热爱她。”
她开始学习二胡,以免日后身体不好了推不动推车,还可以拉二胡去菜市场“卖艺”讨生活。这是她对生活的部署和退路。进入菜市场之后,她便不再有高贵低贱的判断了。
她也不觉得写作有什么高贵的,“生活才是最高贵的,我们可以编排文字,但生活是在编排我们。”
“你有能力跟生活叫板吗?生活才是最高级的,你没有选择。我不是战士了,不去抗争了,它给了我什么我就顺着、贴着,让自己不那么难受。生活不会哄你,你只能认清它,融入它。”
十几年过去,“阿三摆摊的街上”人来人往,有的人来了又走了。她始终没有搬进一个正式的店面,也没有选择利润更高的生意。她依然推着推车在这条街边卖小百货。她感觉踏实,你给我钱我给你货,一块钱一块钱握在手里,就像她生活和为人的道理。
在家的几年,她不种花,种葱、薄荷、丝瓜,都是她平日最喜欢吃的。丝瓜苗里见缝插针栽几根葱,拔起的瓜藤攀上了她的窗,开出几朵金黄色的小花。
从饭桌,到小院,再到生活的边界,陈慧过得越来越清晰。她不愿被冠上“逃离”“觉醒”这样的词,觉得这些“太大了”,“做人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在真实的人间生活,如何能全都称心如意?她说,生活是一个容器,她是水,跳进哪个瓶子就成为哪个形状。
“我是坐着小船在河里漂的人,漂到哪里是哪里。”陈慧说,“在路上遇到一朵小花,我就把它收藏起来。” 【编辑:刘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