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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中国村落的灵魂

2021-05-01 10:07 中国青年报   叶攀  阅读:3498 

  夏燕平的记忆里,有一座“宏伟”的老房子,半个世纪过去了,它还在那里,似乎永远不会消失。

  在老家的村子里,童年的夏燕平每天推开卧室的窗户,就可以看到这座徽派建筑。那是一个大户人家,房子像有灵魂一样吸引着他,可从四五岁时大人们就发出警告,那是危房不能靠近。几十年来,房子一直有人居住,也伴随着夏燕平的成长,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被拆除。“它没有毁于自然的侵蚀,而是被无情地拆掉了,当时这对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夏燕平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说。30年后,他作为总导演拍摄纪录片《中国村落》时,还时常想起那座房子的模样。

  《中国村落》被认为是一次“抢救式的拍摄”,事实上,片子的启动已经远远滞后于所向披靡的城镇化进程。有数据显示,2000年时,中国有360万个自然村,到了2010年,这一数字减少到270万个,10年间消失了90万个自然村。6年后《中国村落》开机时,夏燕平不无遗憾地发现,摄制组调研时走访过的一些村落,有些已经不存在了。

  仅有7集的《中国村落》,从创意到成片,主创团队花费了近3年时间。前期调研所涉及的村落超过500个,最后实地走访拍摄了100多个村落,摄制组几乎走遍了中国的每一个省份,穿越了4个温度带。

  从白墙黛瓦的江南水乡,到银装素裹的新疆禾木村,从错落有致的贵州千户苗寨,到海南岛上唯一保存原生态的黎族村落,从土墙、石砌、青砖、木构、竹舍、茅屋,到水墨江南、黄土高原、田园山水、大漠绿洲,各式村落的美难以言喻,夏燕平说:“亲临其境,它们就如一篇《桃花源记》,回首眺望,也是一卷《富春山居》。”

  而让夏燕平感触更多的还不是村落的美。通过调研拍摄,他和团队一次次在千变万化的建筑中,发现祖先的智慧。村落大多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地融于自然环境中,充分体现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从不喧宾夺主,从不横行霸道,自然的材料,自然的开展,每一个村落因而也渐成自然,所谓‘自然村’。仿佛村落不是人工建筑的,而是地里‘生长’的。”

  于是在首集《如画》中,《中国村落》就用令人屏息的绝美画面,展现了村落中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状态:或应“天命”设太极星象村,或图“风水”设阴阳八卦阵;围屋是因为此地有匪乱,干栏是因为此地多潮湿;笔直的青石路远对笔架山,两口池塘是墨砚和笔洗,这是文房四宝村;一池半月水塘作“牛胃”,一泓蜿蜒碧水是“牛肠”,这是遵循仿生学原理建造的安徽省黟县宏村……

  位于黄土高原上的河南陕县庙上村,由于缺乏建筑材料,人们因地制宜,将房子建在地下,创造了冬暖夏凉的“地下四合院”——地坑院。地坑院的中心设计低于周边约30厘米,并在偏角一处挖掘直径1米左右、深度达4米—6米的水坑,用来积蓄雨水、排渗污水。

  安徽一处村落根据河流建造房屋的智慧,也让夏燕平印象深刻,“建好之后,河水或从一些人家门前流过,或从一些院落中心穿过,这样家家户户都有水喝,不用绕路打水了”。

  江西的篁岭村依山而建,由于没有足够的空间,家家凿窗采光,户户支架晒物。每到秋天,五彩缤纷的农作物被装入晒匾中,晾晒在各家各户的屋顶、眺窗上,鲜艳的色彩扑面而来,俨然一副浓墨重彩的秋季画卷。

  其实《中国村落》关注更多的,是生活在村落中的人,是中国人千百年来的精神生活:浙江省浦江县郑宅镇,800多年间代代清官、朝朝良民,靠的是人人遵循治家教子、修身处世的《郑氏规范》;山西晋中盆地的乔家、常家、王家大院,“晋人善贾”的灵魂是诚实守信……街巷、里弄、胡同,在村落里形成了有序的房屋排列,也形成了中国特有的邻里关系。这些以文传家、以商传家、以仕传家、以耕作传家的世家故事,组成了村落中的礼俗社会。

  “富裕人家告诫自己说‘富不过三代’;破落人家安慰自己也说‘富不过三代’。其实,有富过三代的,而且还不少,你去看看中国的村落。”夏燕平说,今天,除了贞节牌坊被时代推倒,忠诚、孝尊、仁义等,依然是中国老百姓不变的推崇。良好的家规、家风,时至今日,一直是修身、齐家的不二法门。

  在夏燕平看来,一个个风貌各异、风韵犹存,承载着历史与故事的村落,就是一个个有机体,是一个个活的系统,保留着乡土中国厚重的传统和绵远的记忆,也承载着中国人最核心的价值观,“在风景层面的,这是一部‘明信片’,风景如画;在文化层面的,这是一部‘记录’片,记着乡绪”。

  “村里的小街很短,但环境很美;我们的邻里不多,但大家的关系很近。”从小在村落里长大,“小而美”的村落,是夏燕平离家之后的一抹乡愁。

  然而,多年后再次返乡,过度欲望下野蛮无序生长的村落让他目瞪口呆。家乡已经成了全国著名的圆珠笔生产基地,人与自然的和谐被打乱了,房屋被建在河边、池塘边,甚至还有的建在了哺育一村人多年的古井上。亲密互助的邻里关系消散了,谦虚、礼让的氛围不在了,“每个人对家乡都是不舍的,但我不愿意看到家乡现在的样子”。

  “优美的村落不在了,我们失去了故乡。”在总导演手记里,夏燕平沉重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找不回故乡,成了一代人共同的哀怨,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拍摄过程中,摄制组发现很多村落面临搬迁,建筑破败,原址几乎成为废墟。对于一些现实生活中已经面目全非的村落,他们不得不用3D技术来还原它们还没有被破坏时的样貌。

  一些村落房子虽然还在,但出现了“空心化”,只有留守的老人小孩。另一个可怕的问题是商业化的侵袭:千年石板路上铺水泥,百年石头墙上刷石灰,村子变为旅游景点,原住民离开了,小贩们叫卖的“土特产”连当地人都没见过……

  多年来走南闯北的夏燕平有个特殊本领:听人讲两句话,就能听出他的老家在哪儿,不过慢慢也“退化”了,“现在年轻人都不会说本地话,普通话就没有当地的口音了”。

  “如果村里的人不讲村里的话,就如同村里没有古建筑都是砖混结构,没有当地人都是外来客,没有农家菜都是肯德基,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村庄。”夏燕平认为,中国村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有力量关注村落,保护村落,但是村落里重要的灵魂部分,一般无人注意,方言就是这样一种村落里的灵魂,“方言里有太多的‘文物’,太多的文明密码”。

  经常有朋友请夏燕平推荐值得一去的村落,想来想去大脑一片空白,遍地“尸骨”,鲜有“灵魂”。

  在夏燕平看来,比建筑形式的毁坏更令人担忧的,是正在随村落消亡的民风民俗语言文字。最近几十年,中国传统意义的乡村大多在城镇化进程中开始同质化、拆旧建新、向城镇看齐、千村一面、万人一音,过去千姿百态的乡村越来越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一样,失去了形式上的多样性和风俗上的多元性,变成一个个没有文化灵魂的建筑“标本”。

  近几年,遍布全中国的古村落保护和利用措施、美丽新农村规划和建设,给中国村落的“再造”带来了新的生机。《中国村落》最后一集《再造》,就展现了人们对毁灭之后再造的各种探索。

  同济大学阮仪三先生几十年来奔波于各种古村古镇之间,疾呼保护和发展。许多价值无可估量的古村古镇在他的眼皮底下被野蛮拆毁,也有为数不多但弥足珍贵的古村镇在他的努力下死而复生,生而显赫。

  被称为“村长教授”的中南大学教授胡彬彬,自上世纪80年代初始,一直致力于中国传统村落文化的田野考察,用脚步丈量了长江、黄河流域的4700多个村落,积下了500万字的田野考察札记,3000多卷胶卷和近20万张数码照片,近千张村落建筑手绘式样图,终于把中国传统村落文化的保护推向了国家文化保护战略。

  “在城镇化这条高速车道上,每一天、每一刻都有传统村落被碾落成尘。”著名作家冯骥才曾经疾呼。在《中国村落》里,冯骥才以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专家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再度发声:“我们的祖先是从村落里走出来的,现在的城市也是从村落一点点发展起来的,村落是我们中国人的家园。”

  在这场中国村落的保护战中,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各种力量都在聚集。各种保护方案中,夏燕平最期待的,是让村落不仅保有“尸骨”还有真实的“血肉”和“灵魂”。一种“系统的、高格的乡村实践”在云南省洱源县的凤羽古镇展开,灵魂人物是《新周刊》的创始人封新城,“他对中国村落的思考,不止于宜居的空间,更在于土地的生产方式和农民的生活品质,不仅保护了古村落,而且把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白族兄弟都吸引回来种地,不施化肥,种出农作物真正原始的味道,通过种地就能获得尊严”。

  “我们会尽力展示出村落各个方面的保护和发展状况,特别是保护的方法。但我们发现,不管是哪种方法,都有一些问题。所以到最后一集时我们不想再争论了,我们希望站在一个比较客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靠个人和地域来保护这些村落其实都有点难。”夏燕平坦言,现在谈保护,其实已经为时过晚,“我们拍了几个月后发现,很多村落都要拆了。我看了很多村子,其实只要把住宿条件这些问题解决了,村子基本上就可以保护下来。现在是村子拆了就拆了,然后建一堆垃圾房子,看得人眼泪都要出来了,但是也只能一声叹息。”

  夏燕平也看到了一些再建的民宿,“进去以后悲喜交加,外面还是古老的泥墙,里面就是个宾馆,完全没有民宿的感觉。但你说不让他们这么做的话,很可能连外面民宿风格的墙都没了。”

  “对于消失的村落,我们不能只剩下一声叹息。”夏燕平说,当初拍这部纪录片,就是想让观众从内心深处感受到我们失落的东西是多么可惜,从而思考怎样保护村落的文明。

  这几年,借着出差和度假的机会,夏燕平时常回到曾经拍摄过的那些村落,有的忙再造,有的已消失。夏燕平承认,随着时代的发展,维持或者恢复许多村落的原貌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我们能做的,是保住村庄的历史,保护它们的生态环境,保有它们的“灵魂”,但他也时常被村落里的一些景象困扰: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被时空穿越“移植”到内蒙古,山西为了突显乔家大院的价值,拆除了周边院落,镜头摇起来,孤零零一个大院,四周一片瓦砾……

  夏燕平说,从村落到城市,人类大约花费了一万年的时间。如果把这一万年比作一小时,那么,直到最后的4分半钟,我们才开始进城,而在中国,这一普遍的情形还要晚,晚到最后的一分半钟。有趣的是,只在城市里呆了一分半钟的我们,很快便开始怀旧,眷念起刚刚离去、却又挥之不去的村落,“这是一个集体怀旧。这是一个国家怀旧。这很可能,也是人类共同的怀旧。这种怀旧,不是老之将至的怅然,而是家业中兴时的不忘初心。”

  对中国村落,夏燕平有个比喻,它是中国文化的地下层,“无它,便无有中国文化的高楼大厦;因它,便应有中国文化的树大根深”。

  “浙江有一个建于唐朝的古老村落,因为修建水库不得不整体搬迁,村民们非常不舍,于是做出了一个傻傻的又特别让人感动的决定:把拆下来的一砖一瓦,每一块石头,每一个房梁,统统保留下来,希望什么时候有了钱选个地方重新把它建起来。”村民们对村落的情感经常让夏燕平感动,而这份感动也被他和团队融化在《中国村落》的每一帧画面里,除了至美的田园风格,他们更想告诉观众的是一个国家的来龙去脉,是这片乡土的前世今生,以及这方人群的行走轨迹与未来进步的方向。

  1992年,夏燕平拍过一部片子《我们走在大路上》,讲述农村人兴高采烈进城的故事。30年后,他拍摄《中国村落》时,发现了很多在水泥森林中向往田园生活的都市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轮回,而是一个社会进步。”夏燕平很确定,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在村落中建民宿,到古镇中去“隐居”,因为“田园与村庄是土地上天然生长出来的产物,是我们埋藏在血液中的向往,它们将以不同的形态与我们和谐相处”。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吴晓东 来源: 【编辑:叶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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