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UP主“芳斯塔芙” 给不穿鞋的人穿上鞋子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李静
发于2021.3.1总第985期《中国新闻周刊》
只有在视频刚刚上线后的一两天,唐骋才能稍微调整放松一下,时间也不能长,马上他又得投入到新一轮的查阅论文资料、写文案、写剧本的紧张状态中。但即便如此,工作量比前一年已经小了很多。2020年9月,唐骋完成了博士毕业论文答辩,11月正式通过答辩委员会评审,即将获得中科院神经所博士学位。现在,他可以全心全意扮演好他在网络上的角色“城主鬼谷藏龙”——bilibili网站(以下简称B站)的知名科普“阿婆主”。
“阿婆主”是网友们对上传、发布视频的“UP主”的昵称。如果像搞科研那样较真,严格地说,唐骋的原创科普视频“阿婆主”之路的起点可以精确到2019年2月14日。那一天,他和自己的合作伙伴——其实就是他的夫人芳姐推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原创视频。处女作即爆款,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不到两年时间,他们在B站的科普ID“芳斯塔芙”已经积累了180万粉丝,热门视频常常达到两三百万播放量。“出道”后,他们每年都获选B站百大UP主。去年年底,还获得了2020年度果壳科普贡献奖的个人奖项。
从在实验室里专业搞科研的博士“沦落”为一个天天研究视频内容的全职科普“阿婆主”,唐骋戏称自己活成了“父母长辈不太喜欢的样子”。但科普这条路,他认为值得,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和芳姐共同管理的账号“芳斯塔芙”为fun stuff的音译,意为“有趣的东西”。唐骋觉得科普也应该分层,就像卖鞋一样,需要有人把鞋子卖给穿鞋的人,但也要有人去想办法让不穿鞋的人穿上鞋子,他希望成为后者。他的目标,就是用最娱乐化最有趣的方式,把科学知识和科学的思维方式传递给被科学传播隔离在外的那些群体。
“三叶虫向世界竖起了不屈的中指”
“芳斯塔芙”的科普内容以各种泛生命科学类的有趣知识为主,例如古生物、演化、科学史、神经科学等等,偶尔也做打假类科普,例如“网上流传的‘海怪’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内容都偏小众,少见当下的热门。
唐骋不追热门,不是不想,而是追不上。凭他和芳姐目前一个管内容一个管剪辑的二人小分队,从选题确定、查找核实资料、写文案、定剧本再到剪辑完成,一个十几分钟的视频大约耗时一个月。等他们把视频做出来,热门早凉了。于是,唐骋干脆踏踏实实做自己有能力做,也感兴趣的内容。
唐骋和芳姐都是B站的老用户,从2016年开始,在上面看动漫、看好玩的视频,他们熟悉也喜爱B站热门“阿婆主”们的视频语言风格。2018年,本就在其他平台有些科普经验的二人有点技痒,开始尝试搬运一些YouTube上的科普视频进行汉化,尤其一个古生物的科普视频系列,唐骋特别喜欢。慢慢地,他们积攒了七百来个最初的粉丝。
那时的B站还没有知识区,科技区被网友戏称为“营销号区”,内容鱼龙混杂,有不少“世界未解之谜”、“××地发现外星人”之类的怪力乱神之作。唐骋回忆,那时在科技区正儿八经做科普的账号可能连10家都还不到。于是,唐骋萌生了做原创科普视频的想法。
首个原创视频极其“难产”,最难之处不在内容,而是两人之间的配合。唐骋的想法无法有效地传达给芳姐,芳姐辛苦地做了一个又一个版本,仍然呈现不出唐骋想要的效果,而问题到底出在哪,唐骋又说不清楚。两人都几近崩溃,一度放弃了做了一大半的视频。这时,B站推出了“新星计划”,哪怕只获得参与奖,也可以拿到三个月大会员。在奖励的诱惑下,唐骋和芳姐又把已经放弃的视频捡了起来,“横竖已经做了一大半,索性弄完吧”。
这部耗时两个月的试水作《奇虾:初代霸主的故事》一经推出,24小时内播放量接近10万,“芳斯塔芙”粉丝量由700多猛增到2.1万,48小时后粉丝量涨到4.3万。如今,再打开这个视频,满屏的弹幕写着“梦开始的地方”。
《奇虾》的一炮而红并非偶然,在该作诞生前,唐骋狠下了一番功夫——认真研究了当时B站人气最旺的几个“阿婆主”的视频,琢磨怎样可以吸引观众。“可以说他们当中很多人的每一个视频我都刷了十遍以上。”唐骋说。
第一个视频就已经是“芳斯塔芙”风格的成熟作品,接下来的每一个视频都延续了《奇虾》的叙事特点——古生物人格化、剧情化、情绪化。那些与当下遥隔数千万年甚至数亿年之久的古生物,在巨大的时空跨度中上演了或悲怆或奇袭的动人故事,伴着唐骋略带中二的文案解说,它们的经历突然就与今天的观看者产生了共鸣。
比如,面对初代霸主奇虾,那些史前的小动物们为了活下来无所不用其极,有的进化出坚硬的盔甲,有的挖洞放毒,还有些干脆让自己变得瘦骨嶙峋,不好吃,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再比如,古生代地层中最丰富的化石之一三叶虫,一直处于古生物界最底层,除了充当路人甲就是被当时主流的顶级掠食者吃,但是它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历经两亿年,熬死了一代又一代的所谓顶层霸主。三叶虫没有能力往上走,但是它一直拼命地活着,“芳斯塔芙”的粉丝们专门为三叶虫造了一个梗——三叶虫向世界竖起了不屈的中指。
这些极富人格魅力的古生物迅速为“芳斯塔芙”聚集起了黏度颇大的粉丝群,他们的粉丝与B站用户重合率相当高,以大中学生和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为主,也有一些小学生。粉丝的构成让唐骋很早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上了一天班或是上了一天学,累得浑身骨架都要散掉了,你居然还想给他们上课?”唐骋觉得,这些人的第一精神需求,就是立刻马上能得到的娱乐,让这一天的疲惫赶紧有一个释放的渠道。他要做的,就是把科学传播也变成娱乐。
“老师,什么是细胞?”
唐骋的科普生涯其实从2013年就开始了。那时,他刚进入中科院读博,被派到一个小岛上研究跟克隆猴相关的课题。小岛上没有任何娱乐,网络信号也不好,连生活用品都需要到附近的镇子上赶集购买。唐骋把写科普文章当成艰苦科研生活中的放松手段,一边做着实验,一边每个月给果壳网写两至三篇科普文章。
果壳网诞生于2010年,算得上是中国科普互联网时代的标杆,它的前身是科学松鼠会的博客科普平台。在“果壳”之前,中国的科普还处于前互联网时代,主要依靠电视和图书,它们的科普内容虽然广泛,但有很强的说教和课堂的质感。被称作国内科普第一人的方舟子,尽管从21世纪初就一直在自己的博客和网站上进行科普,但他的精力主要放在学术打假上,科普影响也总被打假的纷争与风波掩盖。当时的平面媒体,除了少数几家外,几乎不再有常设的科普版面。果壳网的出现,使散落各处的科普写作者得以汇聚,从而引领出了科普创作的新时代,并在一次次辟谣中帮助人们建立起对科学的兴趣和思考态度。
在果壳网成立一年之后,知乎上线,科普真正进入互联网时代。这些平台培养也锻炼了大批唐骋这样的科普写作者,如今“芳斯塔芙”视频中深入浅出又轻松幽默的逗趣文案,就得益于唐骋那些年的科普文章功底。2016年,已经写了100多篇科普文章的唐骋,加入了上海科普作者协会,也是那段时间,他在网上给小朋友讲了几堂网络课程,让他对科普有了更多思考。
有一次,他花了很多时间准备课程,讲了一个多小时后,学生问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他心态崩了:“老师,什么是细胞?”唐骋说,自从自己高中选择理科班以来,十几年都生活在一个身边不可能有人不知道细胞的环境当中。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很多人在做科学传播之前,可能真的没有去认真研究过受众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今年1月,中国科协发布的第十一次中国公民科学素质抽样调查结果显示,2020年公民具备科学素质的比例为10.56%。唐骋说,如果我们这些做科学传播的人把那90%忽略了,那么谣言、反智的阴谋论就会去占据他们。
能够展示故事画面和音图的视频,无疑比文字更直观也易于理解。唐骋推出第一个爆款科普视频《奇虾》后,受到飞速涨粉的鼓励,再加上两人已经度过最艰难的磨合期,很快“芳斯塔芙”就在同年2月又迅速推出了两个视频,几天内粉丝就突破了10万。
根据B站公布的数据,2019年,B站学习类UP主数量同比增长151%,学习类视频播放量同比增长274%,全年泛知识视频的观看用户数突破了5000万。2020年6月,B站将科技区整合升级,正式上线“知识区”,下设科学科普、社科人文、野生技术协会、财经、校园学习、职业职场6个二级分区。科普正在大踏步进入视频时代。
“地衣”带来的生机
互联网上的碎片化学习常被诟病,毕竟任何真正的学习都逃不开时间、精力、体力这三项巨额成本。通过十几分钟的视频获取知识,似乎只是制造学习的幻觉。搞科研的人做科普,也常被认为是不务正业。
这两种说法,唐骋都不太赞同。在他看来,科普的目的本就不是让极少数人成为专家,而是培养大众对科学的兴趣,推广讲究证据和逻辑的科学思维方式。如果可以在娱乐化的同时保持知识的严谨,那么学习就不是假象。
在唐骋每个视频的制作过程中,最费时费力的就是查找资料和考证信息,无论是文献的来源和途径,还是查证的深度和广度,与他攻读博士学位期间的论文写作并无二致。遇到难以搞懂的问题,常常要查上一两个月。即便如此,视频中还是难免有差错,每期视频后的勘误已经变成一项“例行工作”。
唐骋非常希望和更多专业科研人员合作,以确保内容的精确。但这就又绕不开仍有不少人对科普抱有成见的问题,尤其在科研领域,相当一部分科学家对此有思想负担,总觉得科研应该在庙堂之上,出去抛头露面,不是科学家该做的事情。果壳网的工作人员也曾跟唐骋吐槽,请一个科学家作演讲难得不得了,“他们一会儿顾虑这个,一会儿顾虑那个”。这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中国专业科普人才的匮乏,于是制造阴谋论、伪科学的营销号才有大把机会“收割韭菜”。这些营销号接广告也不挑,什么伪科学的产品都接,活得倒很滋润。科学传播领域,“劣币驱逐良币”。
这也正是唐骋在博士毕业后决心全职投身科普的重要动力。专业搞科研的那些年,他亲眼看到学术界与普通民众之间的隔阂如何越拉越大。在一些只追求流量的反智理论煽动下,一些民众神化科学家,觉得他们无所不能,另一些人又妖魔化科学家,认为他们不怀好意。学术与民众之间的距离急需专业人才去填补。
唐骋想做“地衣”,他觉得这个生物最能代表自己。它可以在其他生物都长不出的地方生长,成为荒漠中的拓荒者。与英文、日文世界相比,中文世界的科学传播尚处于荒芜的状态,唐骋并没觉得自己的作品有多好,但相信这些作品可以推动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他希望经过自己的工作,带动更多人投入进来,让这片领域越来越有生机。
(实习生曹宇悦对本文亦有贡献)
《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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