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五元宿舍:
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曾经历失去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隗延章
发于2020.12.21总第977期《中国新闻周刊》
坐在“五元女子宿舍”里,能听见四种声音:唱佛机的音乐声、洗手时搓肥皂的声音、喧闹的聊天声以及笑声。这间宿舍的老板娘孙世清信佛,斜卧在门厅的电热垫上,用唱佛机播放净空法师吟唱的“阿弥陀佛”。一位红衣服的中年男人,正在过道中的洗手台洗手。洗手台安装在两个宿舍之间的过道。两个房间,一间挤了八九个人,另一间三四个人。白天,多数人会去外面找工作、打零工,只有在晚上,这里才热闹起来。
这间宿舍位于吉林市东市商圈一栋上世纪80年代建造的7层居民楼的二楼。楼前的电线杆上的电线杂乱缠绕在一起。小区没有大门,外人可以随意穿行。楼道里没有声控灯,孙世清自己接了一个灯泡。
宿舍房间只有50多平方米。打开防盗门,左边是一个被一分为二的门厅,三分之二的空间,放一张床和一个摆放有香炉、唱佛机、贡果的佛台。孙世清住在这里,这里也是住客付款、赊账的“吧台”。余下三分之一的空间是厨房,放着电磁炉、油烟机、用纸盒箱装的蔬菜。防盗门正对着是一个过道,走到狭小的过道尽头,左右两边分别有一间卧室,每间卧室摆放有三四张上下铺。床铺底下,堆放有土豆、西红柿。床铺旁的窗台上,摆放有酱油、盐、豆油和碗盆。右边的卧室尽头,有一个小隔间,里面是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壁橱。虽然是女子宿舍,但这个隔间里住有男性。一位中年男人,一张单人床。壁橱里住了一对夫妻,男人个头高,晚上睡觉,腿没办法伸直。
这栋楼每单元一梯三户。左边那户是女子宿舍,中门那套房,是孙世清经营的男子宿舍,面积也是50多平方米。女子宿舍每晚5元,男子宿舍每晚6元。外界对这一价格很是惊讶,但在当地,这依然是一桩可以运转的生意。吉林市火车站附近,最便宜的单人间,只需要20元一晚,上下铺的宿舍,5元、6元是合理的价格。
在这两间宿舍周围500米内的居民楼中,至少分布有5家价格相同的宿舍。说到底,这些宿舍无非就是没有营业执照,在政策的灰色地带生存的群租房。
这些廉价宿舍毗邻的东市商圈,早在伪满洲国时期,便是繁华的商业区。如今,百货大楼、国贸、财富购物广场等吉林市知名商场均在附近。此地距离火车站、客运站和零工集散地湖北市场,只有不到500米。
从宿舍所在小区走出来,向东走3公里或向南走1.5公里,就是松花江边。在清朝,吉林市称作“吉林乌拉”,“乌拉”是满语,意为“江边的城池”。现在沿江两侧,分布着这座城市的高档小区。夜里,小区里的人打开窗户,能见到松花江上的仿古双层游船和长达半里的七彩音乐喷泉。那是一个繁华、光鲜、时常出现在城市宣传片中的吉林市,这个吉林市,与五元宿舍中人们的生活截然不同。
10年前,吉林电视台记者戚小光拍摄的独立纪录片《两元女子宿舍》,将孙世清经营的这间宿舍推向公众视野。10年过去了,宿舍价格上涨了三元,而彼时纪录片中的人们,现在至少有三位,仍然住在宿舍里。
如今居住在这间宿舍里的人,有人已经年近80岁,将这里当成养老院,即便她有4个子女。有人退休前是林场场长,却因儿子赌博、吸毒欠下巨债,不得不住在这里,打零工帮儿子还债。有人一生都在品尝失去,失去妻子、儿子、父母,最终将这里作为人生最后的避难所。他们的命运曲折,甚至惨烈,在外界的想象中,他们应该郁郁寡欢,但实际上,当他们讲起一生,也总是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好像生活本该如此。
12月,在又一轮网上的热炒之后,这间宿舍被孙世清兑了出去。为何如此突然出兑,孙世清不愿多谈,只是说,“身体原因,想歇一歇”。住在宿舍里的人们,从此四散天涯。
二十余年的老住客
一间卧室的木门上,贴着《觉悟的人》《现在人生活十则》《生活在感恩的世界》《好好好》四张已经泛黄的格言海报。格言都在强调一种“忍耐哲学”。这恰似宿舍中很多女人的人生观。孙世清说,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一种为子女活,一种为自己活。住在宿舍里的女人,都是在为子女活,“你要找为自己活的,在这里找不到,你得去麻将馆找”。
推开那扇木门,最先见到的是李桂兰的床铺。她今年78岁,穿着红色针织衫,圆脸,见人就笑。李桂兰来自吉林省舒兰县的一个村子,有4个子女,3个在外地打工,一个在本地工作。她不想给子女添麻烦,白天一个人在家也无聊,年纪大了,怕用煤气做饭出事故,就长年住在这间宿舍中。平时,子女会给她打电话。过年会团聚。如今,她时常捡些矿泉水瓶、纸箱,卖废品赚点钱。
这间宿舍的所有住客都像李桂兰一样,来自于周边农村。伴随着过往二十多年迅猛的城镇化浪潮,他们从舒兰县、磐石县、蛟河县、桦甸县等地的村庄,来到这座吉林省第二大的城市吉林市,成为这座城市的底层劳动力。
90年代中期,李桂兰的丈夫过世,她初中毕业的大儿子来吉林市学木匠。在东市商圈,她第一次碰见正在招徕顾客的孙世清,住进彼时每天2元的女子宿舍。
现在李桂兰住在这里,每月花销300多元。相比吉林市每月至少一千元的养老院,女子宿舍价格低廉很多。除了住宿本身,这里也让她有信任感。孙世清平时会常备一些感冒药、胃药、止痛片,有人身体不舒服,就发给对方。有一次,一位住客突发脑血栓,还是孙世清打120将其送到医院,又帮住客联系了家人。
其实,作为宿舍的经营者,孙世清和那些住客有着相似的经历。她老家在吉林市磐石县。她来吉林市前,在一家纸箱厂工作。90年代,她为了孩子能在吉林市里读中学,变卖家产,搬到吉林市,工作调动至吉林市的江城酒厂。没工作多久,厂子亏损,孙世清办理停薪留职,在东市商圈摆摊卖烟。
彼时,如今已经搬迁的劳动力市场,刚刚在东市商圈建好办公楼。《吉林市志》中记载,吉林市劳动力市场始建于1986年,面积260平方米。1986~1997年,劳动力市场累计为企业招工17万人次,介绍城镇临时用工12万人次。1998年,劳动力市场办公大楼建成,同年下半年,举办5次大型劳务交流会,提供工作岗位4700个,使1420名下岗职工上岗就业。
1998年左右,孙世清见到劳动力市场附近的人突然变多了。那一年,正值下岗潮和农产品价格大跌。劳动力市场内外挤满了人,有下岗工人,也有进城的农民。市场内是正规企业在招聘长期工,要求年轻人。屋外则站着长长的两排中老年人。来招聘的雇主挎个皮包,站在街上选人,能提供的工作多是保姆或建筑工地上的零工。
于是,孙世清放弃摆烟摊的生意,在劳动力市场旁的居民楼买下一间房,经营起彼时每晚两元的女子宿舍。这在当时是一桩不错的生意,彼时孙世清的企业破产后,每个月给她的补贴只有179元,补贴了两年。“寻思(开宿舍)一天挣个几十块钱,维持生活。那时一天挣几十块钱是好日子。”孙世清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开业最初几天只有两三个人来住。随着她下楼在街上招徕客户,一个月后,宿舍就经常满房了。
现在,孙世清已经68岁,她的儿子已经43岁。她的儿媳,是这间宿舍曾经的住客,一个孤儿。当初对那门亲事,孙世清还有些不情愿,如今,她的孙子已经15岁。说起自己的家庭,她一脸笑意。
她儿子一家如今住在一套158平方米的高层住宅里,儿子专门给孙世清留了一个房间。但孙世清不想离开自己经营的这间宿舍,“这帮人还都挺好的,挺舍不得。”孙世清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除了孙世清和李桂兰,在这间宿舍断断续续居住超过20年的人还有住客王琳。她今年68岁,穿着皮裤,戴银耳环和手镯,是宿舍里最时髦的人。王琳来宿舍那会儿,刚与丈夫离婚。她的丈夫因乱砍盗伐入狱,被判8年。丈夫入狱前,时常打她。离婚之后,儿子归前夫家人抚养,她难以见面。后来,王琳先是在屯里给人种菜,又到吉林做保姆。中间,她一度二婚远嫁至山东,后来由于性格不合,两人分手,她又回到吉林市,落脚这间女子宿舍。
如今,她唯一有来往的一个亲人是一个侄女。算起来,她的儿子如今已经40多岁了。她几次拨通儿子的手机,对方从未接听。
打工,为了家人
11月10日晚上8时,女子宿舍里,人们一边聊天,一边在“快手”上看视频。这个短视频软件,用户可以根据观看时长领红包。她们很看重这些奖励。
“妈妈我想问为什么把我留下,为了我的成长,再难也要担当……”张爱娃刷到一则唱歌的博主,那是一位女孩,在寒酸简陋的房间,对着麦克风唱张满旗的《妈妈不要离开我》。“这小孩唱得挺好,这都是打工的家庭啊。”张爱娃感叹。
张爱娃是桦甸县人,已经来孙世清的宿舍住了9天,她想找一份保姆的工作。每天早晨,她都到楼下的“桃姐家政”等活儿。但这几天活不好找。她如今还要出来打工,是要帮儿子还房贷。她的丈夫有心脏病,不能干重活儿。
张爱娃是在2010年第一次来吉林打工的。如今来看,那一年正是吉林市人口下滑的开端。根据《吉林市统计年鉴》显示,吉林市人口在2010年起,连续7年下降,从433万人减少至415万人。并且下降速度呈加快趋势,2016年人口减少3.78万人,而2017年减少了7.1万人。
此外,近10年吉林市人口老龄化严重。根据《吉林市统计年鉴》的统计,吉林市60岁及以上人口,从2010年的68.83万人,增加到2017年的91.74万,所占比重从15.86%增加到了22.09%。而15~34岁的青壮年人口比例一直在下降,35~59岁的人口比重一直保持在44%左右,未来人口老龄化只会更严重。
经济增长也在放缓。吉林市是重工业城市,本地人眼中本市最好的企业,是江北的吉化公司。那是一个在“一五”期间由苏联援建的项目,被称为“新中国化学工业的长子”,1949年后,中国的第一桶染料、第一袋化肥、第一炉电石都诞生于此。这座城市昔日的荣光,也是如今转型艰难的原因。《吉林市统计年鉴》统计,吉林市在2008~2011年GDP增长率达10%,但在2011年之后,作为工业城市的吉林,在产能过剩的大背景下,受到严重冲击。2013年,GDP增长率下降到5%以下,2015年几乎无增长,2017年甚至出现负增长。
2010年,吉林警方在五元女子宿舍所处的东市商圈,破获了“8·17系列杀人碎尸案”。右腿残疾的吉林市人张舒红,自2009年5月起,以招聘保姆为由,先后策划抢劫、杀害7名女性保姆和1名男子。这些受害的保姆,正是孙世清宿舍现在最主流的住客群体。如今住客鲜有年轻人,除了人口、经济的变化之外,更直接原因是2006年原本位于东市商圈的劳动力市场,搬迁至4公里外的牛马行。劳动力市场集聚的是正规企业,提供的是属于年轻人的工作。它搬走之后,便只剩下需要零工的公司和家政公司在附近招聘。这些工作的从业者,几乎都是中老年人。
失路之人的避难所
11月9日凌晨5点,天还未亮,室外温度零下7℃。吉林市湖北市场,二百多位农民工,穿着棉大衣,戴着口罩,跺着脚,站在路旁等活。两个小时之后,天亮起来,街上车辆变多,一辆警车驶过来,停在路边维持秩序,坐在车里的警察,摇下车窗,告知农民工不要影响交通。
一位穿红色大衣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和记者笑嘻嘻地打招呼。男人叫做徐海峰,住在孙世清的男子宿舍。他35岁结婚,这在东北农村已经很晚。他的儿子10岁那年,在水库溺水而亡。儿子过世之后,他体会到彻底的心碎,开始整夜失眠,“我就哪开心往哪去了,我就自己开导自己。”徐海峰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去年,徐海峰父母接连去世。如今,亲人中,他和姐姐关系最好。姐姐在村子里生活,时常叫他过去吃饭。他去了几次,不太好意思再去。他也不想回到村子,那要面对很多压力。“你挣不着钱,他瞧不起你。往出走容易,回家难。”徐海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现在徐海峰觉得,住在宿舍里挺好,热闹,也有人聊天。“白天有活我就干点,晚上在这儿不寂寞。”徐海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徐海峰可能是宿舍中最无望的那批人,父母过世,没有妻子,也没有子女。如今,他唯一的等待,是再过两年,他就60岁了,可以申请“五保户”。另一位住在男子宿舍的孙洪涛,也和徐海峰一样,没有家人。孙洪涛在这里已经断断续续居住了13年。2004年,他的前妻觉得他“没正事儿”,跟他离婚了。孩子归妻子抚养。他离开村子,出来打工,在一个工地打工时,患上肺结核。之后,他不太能干重活了。如今,孙洪涛依然吸烟,平时找点轻松的零工做。他从未联系过儿子,也不指望儿子能够抚养他。“我也没抚养他,他养我干啥?”
宿舍中无处可去的人,有些时常交不起房费,孙世清会给他们赊账。那些人太懒散,对于工作挑肥拣瘦,赌博、酗酒、嫖娼。
相比普通的旅店、养老院或者合租房,这间宿舍有很多超出生意本身的人情味,像是一群来到城市的农民,将农村熟人社会的相处方式移植了过来。有时,孙世清会免费接纳个别无处可去又没有钱的女性流浪汉。而每天中午,这间宿舍都会走进一位孙世清的佛教徒朋友,给宿舍里的人免费赠送馒头。
每年除夕夜,孙世清也不在儿子家过年,而是待在宿舍里,和同样没有回家的住客们待在一起。孙世清信佛、60岁之后只吃素,她包素馅饺子,分给住客。这些一个个无家可归的人,像一座座无家可归的孤岛,在这间五元宿舍中,短暂地连接成了大陆。
(本文实习生徐盈亦有贡献,为保护隐私,文中除孙世清、戚小光外,均为化名)
《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第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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