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档女团选秀节目 《青春有你2》《创造营2020》渐次落下帷幕,而另外一档以女团模式呈现“30+”女性的《乘风破浪的姐姐》则正在热播中。一时间,全民选秀的潮头涌动。
以2018年为界标,《偶像练习生》《创造101》等节目直接推动了养成类偶像选拔模式大规模出圈。经过两年的反复发酵,这一模式的国民化程度越来越高,观众的辐射面、参与度远非往日能及。在娱乐产业中,高关注意味着高回报。虽然上述节目各有巧思,但在基本架构与商业策略上可谓一脉相承,其中的关键之一,便是引入竞争淘汰机制,极力鼓动各位选手的粉丝群体出资,支持自家偶像成功出道,也就出现了饭圈集资的热潮。所谓饭圈集资,是指粉丝个人或粉丝组织通过集资的方式为偶像投票,购买广告位、代言产品、专辑、生日礼物或是从事公益活动等。其实质,相当于以“众筹”的方式为偶像“购买”成功。
对于粉丝群体以外的人来说,集资的举动是疯狂且难解的。但对局内人来说,却有着强劲的内在动力,从中体验到难得的参与感与成就感。值得追问的是,这样的情感投入是如何发生的,又产生了什么影响?“集资”之举不仅关联着节目组、冠名商的商业变现、偶像的商业价值,更牵动着无数粉丝的“真情实感”。就这样,情感与资本互为表里,难以分割,也为我们提供了剖析当代文化的重要视角。
偶像与粉丝的“共同体”:
实则是一条从生产到消费的完整产业链
在现代娱乐产业体系下,偶像的生产,业已成为一条流水线,特定的人格形象成为了流水线上的商品。更准确地说,娱乐工业中的“偶像”专指形象阳光健康,在歌唱、表演或综艺等方面有一定专长的艺人。他们的职业性,体现在能够维持充满魅力的人设,进而赢得粉丝的喜爱。而粉丝也经常将自己的偶像称为“爱豆”。
目前已为国内观众熟知的练习生制度、选秀模式等,乃是日韩娱乐工业的舶来品。这套体系与传统明星制度的核心区别之一,在于“养成”的概念。与高高在上的明星相比,偶像与普通人一样,都离不开刻苦练习的成长过程。因此,偶像与粉丝之间的距离感被大幅缩减,其中最具代表的便是SNH48的“握手见面会”。通过“握手”这样的特权,粉丝获得了专属的亲密体验。亲密感与参与感,是偶像经济的重要环节。回顾国内流行的几档综艺选秀节目,它们分别这样称呼观众:“全民制作人”(《偶像练习生》,2018)、“女团创始人”(《创造101》,2018)、“青春制作人”(《青春有你2》,2020)等,无不在强调观众的主导地位。获取主导权的具体途径,便是通过充值平台会员、购买产品等为选手投票,比如《青春有你2》的设置中,需要通过购买冠名商的牛奶来换取奶卡,参与投票。实际上,投票过程的信息公开度是极不透明的,因此会有一些节目组被质疑有“做票”的嫌疑,但这并未太过妨碍粉丝参与其间的快感。
正如网络文化研究著作《破壁书》中说的那样:“粉丝与爱豆之间的关系相当密切,且多数抱有‘爱豆的造神过程有我们一份’的想法,而爱豆也多被教导‘粉丝即上帝’的理念,违逆粉丝就意味着‘背叛’这一爱豆与粉丝组成的情感共同体。”情感共同体,实则是一条从生产到消费的完整产业链。偶像被当作一件标准产品生产和包装,而粉丝也被吸纳其中,以其消费能力驱动偶像经济的运转。
这里的吸纳,是自发的、强烈的以及全身心的。粉丝在这个“共同体”中移情与共情,或是在偶像身上看到与自己的相同之处,或是看到自己所缺失的部分,或是在偶像的成功中获得热血感与欣慰……这样的吸纳往往也是封闭的,而且被加入了太多的主观想象,无异于自我建造的“乌托邦”。局外人的不解甚至鄙视,都不会影响他们对自家爱豆的喜爱,反而是激发他们持续“助力”的动力所在。
情感驱动:
资本的逐利之旅,被包裹上温情脉脉的面纱
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认为,我们生活的每个地方,都处在审美光环之下,日常消费品总是与奢侈、奇异、美、浪漫等美好的词汇联系在一起,而它们原本的用途或功能反倒不甚重要。消费活动日渐审美化,人们已经相当厌烦电视广告夸张、露骨的推销方式,却对审美化的、作用于情感、欲望与无意识的营销方式难以抗拒。
近年来的选秀综艺,无不以情感营销作为重点。粉圈内部围绕集资而展开的竞赛,正是资本所乐见的情感动员方式。它们的核心概念是“梦想”“青春”“独立”“自由”“不懈努力”等等。形形色色的靓男俊女,各种各样的人格类型,与人形版的“迪士尼”并没有区别。《创造营2020》一开场,便是梦幻的城堡与游乐场。妹妹们的梦想,在想象之境起飞。
偶像与粉丝之间不断互虐,才可以刺激投资行为,拉动消费增长,比如在选秀节目中,刻意呈现选手如何努力,却又遭遇到各种坎坷,就可以成功地刺激粉丝为他/她拉票、投资。
选秀节目中的妹妹们,在镜头滤镜下犹如初生嫩芽,惹人垂怜。她们泪眼缠绵地诉说着渴望——渴望被更多的人看到,而被打动的人们心甘情愿地掏出自己的腰包。
今时今日,资本比任何时候都期待“情感的神圣发作”,一旦“动情”,便是获利的契机,而且从未如此“体面”而又隐蔽。事实上,在资本运作的后台,依旧写着大大的“不许入内”。
集资热潮正是情感与资本双向驱动的典型。一个有趣的例证是,曾与虞书欣合作过的演员刘奕畅在其微博发布了为她购买的冠名商牛奶照片,照片中成箱的牛奶如同彩色城墙一般。刘奕畅所配的文字是:“做朋友最重要的就是讲义气。”朋友义气,唯有以经济行为表现,而粉丝与爱豆的“情感共同体”也只能以集资打投来维系。资本搭台,情感作戏,资本的逐利之旅,就这样再次戴上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尽力吸纳更多路人“转粉”,加入到这场盛大的造梦游戏中。
流量景观与数据民工:
以“爱”为名,却一次次触碰道德底线
在人们的观感中,明星与爱豆的区别在于是否拥有过硬的实力与作品。与前者充实饱满的“个性”相比,后者更接近于讨人喜爱的“符号”,其价值体现为粉丝的数量、黏性与购买力。而这一切都可以体现在数据上:无论是选秀节目的票数、粉丝集资榜的金额数,还是微博超话榜的排名、代言产品的销量,全部都可以被标注为精确的数字。数字,意味着全部的价值。明星观念与偶像观念的冲突,最为激烈地体现在2019年周杰伦与蔡徐坤两家粉丝在微博超话打榜,争夺榜单第一的事件中。该事件发生的动因便在于人们对于畸形造星体制下数据假象的不满。数据漂亮与实力优越,“面子”与“里子”,日渐分道扬镳。
为了打造傲人的数据景观与良好的偶像“表现”,粉丝们化身为勤勤恳恳的数据民工,每日按照琐碎繁杂的程序开展打榜投票等各种活动。显而易见的是,单打独斗的劳动效率很低,于是“集资”这样的形式应运而生,以便更明确地预估体量,更稳妥地为偶像换取成功。粉丝个人基于信任关系,将资金汇集到后援会或“粉头”手中,由他们来运筹帷幄(这其中隐藏着缺乏监管的灰色地带)。粉丝个人在这一“依附”行为中也收获了一定的归属感。
在数据至上的逻辑下,很难避免 “作弊”可能性的发生。比如在选秀比赛中,如果某位练习生的粉丝群体购买力特别强,就可以一人投多票,即便该练习生的实力较弱、“德不配位”,也完全可以顺利出道。比如某选手就曾在节目中公开回应过排名质疑:“我粉丝给我投的,我就坐在那儿。”在以“变现”为目标的选秀场上,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粉丝效应。一些争议也随之出现,比如,从《青春有你2》成团出道的“THE 9”,节目中刘雨昕的票数最高,因而是该团体的C位,但是在成团后的亮相中,却被粉丝质疑镜头不够多,对不起他们的“出钱出力”。还有粉丝质疑别人“偷换”了她的剧本,赢得了过多的曝光度。总之,如果衡量标准只有数据、镜头数、表演时长,各家粉丝群体为此的“集资竞赛”也就屡见不鲜了,甚至经常出现人身攻击、网络暴力等情况,对青少年粉丝的影响尤其负面。以“爱”为名,却难逃负面情绪的侵扰、难以平衡的胜负欲与各种触碰道德底线的行为,这无疑是当下急需应对的现实问题。
(作者为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