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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词史何以成为孤独感受史?

2020-07-24 09:54 文汇报    阅读:2868 

《独钓寒江图》

一部中国诗词史,就是一部孤独感受史。不过,对这一现象,学界的讨论并不多。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引进出版了日本学者斯波六郎的《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一书,为我们提供了他者的视角。那么,国内学者又是如何理解中国古代诗词中的孤独和孤独感呢?

钱锺书先生在《诗可以怨》里揭示了中外文学史上一种特别的现象:“苦痛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好诗主要是不愉快、烦恼或‘穷愁’的表现和发泄。”细察心理诗学,中国古代诗词中的孤独和孤独感,就是穷愁苦恼之一种,孤独出诗人,寂寞生好诗。

《诗经》和“楚辞”是中国诗歌的两大源头,也是诗词中表现孤独感的鼻祖。《诗经》里有三首以“有杕之杜”起兴的诗,都象征着人物的孤独。这棵杜梨树特立孤生,在中国文学史的时空中静默地挺立了数千年,演变成一个孤独忧伤的文化图腾。屈原的全部作品可看作一个绝望的孤独者在痛苦地忧国忧民、问天地问自己,其孤独自信、坚持自我的精神沾溉了一代代的读书人。汉末《古诗十九首》反复咏叹生命短促、人生无常,传达出“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的孤独悲哀。魏晋之际,阮籍写作82首《咏怀诗》,以“孤鸿”自喻,以“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统摄全部诗作,在孤独苦闷中追问生命的意义。晋宋易代,陶渊明自比“孤云独无依”,在孤独的夜晚对影独酌:“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唐代是孤独之思遍布诗坛的朝代,诗人们自信而孤傲,人人感慨知音难寻、怀才不遇。虽然,据罗时进和陈尚君两位教授考证,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来源可疑且因袭前人,但全诗极写苍茫独立、孤危悲怆的人生感受,仍不失为唐人孤独意识的写照。宋诗渗透理性哲思和人生经验,有深刻孤独感,无肤浅厌世情,扬弃悲哀,终归平淡平静。词体要眇宜修,本就讲究情思深微,孤独寂寞之情更随处可见。清诗、清词号称中兴,清初纳兰性德在词中咏叹人生的孤独无聊,清末陈三立在诗里描写孤儿之痛、残阳之寒,道尽帝国游魂的百年孤独。一部中国诗词史,就是一部孤独感受史。

孤独是存在的本质,无孤独则无自我,我孤独故我存在,不分男女,无论贵贱,遑论得意失意。太平宰相晏殊幽独哀伤,“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女词人朱淑真悲叹“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孤寒人黄景仁“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在人海中独立小桥,无人可诉说,惟有孤星慰寂寥。这种孤独感,钱锺书在《管锥编》里提炼为“众里身单之感”:“聚处仍若索居,同行益成孤往,各如只身在莽苍大野中。”

孤独直接来自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人类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关系中不被理解、不被接纳、不能自主的疏离、压迫和无奈,根本上是源于无限时空对短暂生命的巨大挤压。死亡摧毁了一切。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所流露的宇宙意识、生命意识、情感意识和自我意识,高度浓缩了诗词中的孤独感所产生的根源。

这种孤独感常通过对应的物象和动作来隐喻暗示,天象有孤云、孤月,鸟兽有鸿雁、沙鸥,草木有落花、木叶,用具有孤舟、孤灯,行为有凭栏、望月、对影、扑萤、独酌……或以成双之事物反衬人之孤寂,或以他人之寂寞映衬自身之孤单。杜牧羁旅行舟,偶然抬头望向江边,“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思归的游子与盼归的思妇目光对接,在美丽的错误中互为镜像,照见各自的故事和孤寂。随后舟去人远,恰如辛弃疾所咏:“提壶脱袴催归去,万恨千情。万恨千情,各自无聊各自鸣。”

作家思想个性不同,表现孤独的美学风格就不同。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寂寞中透着俊逸、自信和自恋;杜甫“独立苍茫自咏诗”,在广阔的时空中展现沉郁执着。同是写孤独之境,王维《竹里馆》见出心灵的宁静,韦应物《滁州西涧》见出情绪的落寞,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有汹涌不平之苦闷,苏轼《行琼儋间》有人生在世之喜悦。同是营造现实中不存在的孤独世界,柳宗元《江雪》表现了永恒的空旷傲岸,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烘托出博大的光洁澄澈。孤独的本质只有一种,但在众多作家笔下化身为千万种形态,作者发泄了多面的情绪,读者收获了多样的美感。

诗词体裁有别,语言结构也有差异。诗多以一事一物来隐喻孤寂,词则常叠加使用。词中的孤独多用帘、窗、门等过渡性空间来表现,在阻隔和连接的双重功能中沟通不同的世界和自我,呈现幽深曲折之美。温庭筠词着重描写帘内的世界,宋词中更是动辄“门掩黄昏”,“帘幕无重数”。晚年的李清照,“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从早到晚,孤独情绪在窗边堆积;纵是“元宵佳节,融和天气”,也谢绝朋友相邀,“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一面“帘儿”分隔今与昔、乐与悲、热闹与孤独两个世界,蕴涵无尽的酸楚悲凉。

文体因素影响孤独的表现方式,文化因素也会导致作者不同的孤独感受。佛禅诗词多在追求孤独中解脱人世烦恼。周裕锴教授指出,佛教证悟所达到的最高境界是“寂然界”,禅宗也以心的寂静为旨归,孤寂中包含着生命无限的可能性。的确,在佛禅诗词里,多见作者在深山古寺、深林幽谷中寻找孤独,享受孤独,恰似求仁得仁。诗僧寒山诗云:“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诗人独宿孤峰,观月证道,获得了澄澈空寂的自在。中唐丹霞天然禅师的证道长诗直接名为《孤寂吟》,对所向往的孤寂境界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王维的《辛夷坞》是千古名篇,在绝无人迹之处,辛夷花静默地开、静默地落,时空仿佛停止,一切归于静谧孤寂。在孤寂虚静的状态中,个体自由自在,心灵放松解脱,向世界敞开,不念过往,不忧未来。

儒家也主动选择孤独,但不是为了解脱烦恼,而是为了修齐治平、实现自我。孟子借曾子的话表示,若反省自身觉得理直气壮,“虽千万人吾往矣”。这种孤往精神对古代诗词产生了重大影响,尤其两宋士大夫,在孤独困境中赖此砥砺前行。王安石决意变法,困难重重,遂从孟子身上获取安慰:“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大有萧条异代之怅。他坚持推行新法,自比清静水边的杏花,“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孤高而执着。苏轼初贬黄州,孤寂自怜,“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但又“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主动选择寂寞孤往。晚年遇赦北归,他悟到“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以明月喻心境,一生孤独自持,终抵达清空圆满的境地。两位政敌在王安石退休多年后已经和解,此后又渐行渐远,依旧众里身单,各自孤独。

南宋的抗敌英雄用生命践行了孤往精神。中兴名将岳飞立功无数,却屡遭诬陷,半夜惊醒,“起来独自绕阶行”,“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他悲愤、孤独、失落,在为国杀敌过程中竟被他所尽忠的王朝杀害。文天祥在危急存亡之际领兵抗元,“零丁洋里叹零丁”,自问“孤云漂泊复何依”,身单力薄,不幸被俘。此时,南宋的皇帝和太后已降元,他完全可以选择投降,却坚贞不屈。在生命中最后一个除夕,他作《除夜》诗:“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英雄末路,长夜漫漫,乾坤中耸立起一个孤独而伟大的背影。从容就义前,他写下《绝笔自赞》:“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天祥殉的不是王朝,是道,是中华文化的最高精义,是天地正气。这位天地英雄是践行孤往精神的最高典范。

孤往精神不仅体现于历代诗词,也已注入中国的文化基因,流淌在中国人的血脉中。陈寅恪先生自叹“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正是传统孤往精神的延续和发扬。明代郭之奇有诗云“看来世路宜孤往”,也许用了陶渊明“怀良辰以孤往”的典故,却不妨借来概括中国古代诗词中的孤独感给读者的重要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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