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洒别样风采,谛听细水微澜。体味文字美好,感悟生活本真。这里是人大代表和人大工作者的“书香驿站”。本期“卧龙走笔”刊登汪红鸾的文章《祖母的“多此一问”》。
你吃了吗?
这是我自记事以来从祖母口中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无论是在那个细雨蒙蒙的清晨,亦或是在那个牧牛晚归的黄昏,祖母逢人便会招呼:“你吃了吗?”
“吃过了,你呢?”
“也吃过了。”
幼时,我常对祖母的“多此一问”不以为意,甚至觉得多少有点虚情假意的成分在里面。而今,受疫情影响,看到主流媒体发文:粮油供应充足,无需抢购囤货。我才猛地明白过来祖母的“多此一问”恰是饥饿镌刻进祖母骨髓深处,又经岁月发酵、酝酿后在祖母基因里生根、发芽,而专属于祖母对那段辛酸历史的问候啊。
祖母一生共生育子女6个,抚养成人5个。最小的姑姑在夭折时仅有数月大,祖母偶有念及,便一度哽咽不止:“那天我一早去了山坳里打猪草,都怪我一时贪心,回来晚了。赶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背着你小姑来寻我的大姑,远远就听到了你大姑的哭声,我是一路跌跌撞撞跑过去的,你小姑脖颈还是那么细啊,就那么歪在你大姑的背上,一动也不动,已然是饿晕了过去……”寥寥数语背后,是任何一位母亲都能感同身受的撕心裂肺。
在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态,祖母也常因此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如何让全家人吃饱饭成了母亲的头等大事!二姑常心疼地说:“那年你祖母刚生产完我,还未出月子,又是寒冬腊月。因为家里没有吃食,你祖母不得不整日将双手浸在刺骨的冰水里,以榨取有限的葛粉。可即便是这样她连葛粉也都不舍得自己吃,经常以葛渣度日。身体就这样落下了病根,那双手现在只要是一下雨就会疼,但她从来不说。” 待父亲稍大点的时候,祖母则偷偷地带着父亲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开出几垅旱地来,种上点红薯、南瓜、玉米等粗粮,以当作青黄不接时全家人赖以度日的口粮。
分田到户之后,因祖父、祖母的勤劳,家境渐渐好转起来。但因田瘠人多,即使是在出工的日子里早餐仍常以稀饭为主。此时的父亲与姑姑们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常常是在午饭时间未到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祖父常说:“你父亲与姑姑们当年就是一群蝗虫,一座山也能给你吃空了去,你曾祖母不得不在每次午饭开动前将饭甑用铜锁锁进她的房间里去。”祖母是个极其见不得孩子们挨饿的人,便时常将仅有的一碗稀饭省下来偷偷匀给“小蝗虫”们。
再后来,家里又添了我们兄妹三张嘴。伴随着稻种及耕作技术的改进、姑姑们的外嫁,吃饱饭不再是祖母需要日日惦念的问题。这时的祖母便一心琢磨起如何让大家吃好的问题来。家里的鸡蛋是从来不卖的,除了偶尔待客之外,几乎全进了我们仨的肚子。哥哥从小体弱,又是家里的长孙,自是得到祖母的关爱多些。祖母常悄悄将哥哥唤至昏暗的灶台旁,偷偷将剥好的水煮蛋塞给他,并不许他声张。时间一久,终被弟弟发现端倪,弟弟一听祖母那低声的呼唤便知其中的猫腻,大声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肯定又是去吃好吃的了。”
祖母是个养猪能手,年底的时候会在卖出一两头猪后将余下的一头宰了供大家解馋。精打细算后留出大部分猪肉,用盐腌两天后挂在厨房通风处的横梁上,再借用柴火灶日日的烟熏火燎制成可以长年存放的腊肉,这便成了当年全家的肉食储备库。为了保障大家全年的肉类供应,祖母每次在蒸腊肉时,总会在腊肉下面铺上一层厚厚的时蔬。我自小不食肥肉,祖母每次开饭前总会偷偷将菜上的瘦肉另用一个小碗盛了,再悄悄趁给我盛饭时埋在我的碗底。机智的弟弟每次总能看出其中的端倪:“一准是祖母又藏起来给那个好哭鬼了。”
祖母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有“其艳若何,霞映澄塘”的美誉,而今已八十有六,风华不再。常年的劳作使得祖母的手掌发生了严重的畸变,手掌糙如树皮,指腹处常年结满厚厚的老茧,手背只剩一层薄至血管都清晰可见的皮,手指关节凸起且弯曲,像极了她常年用来锄地的小耙子。
是啊,苦难压驼了她的背,寒霜染白了她的发,岁月蚀掉了她的牙。饥饿这个魔鬼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她的孩子,又残忍地带走了她矫健的身体,风华如何安在?
或许是为了遗忘,这两年来祖母老年痴呆的症状更甚了,在我与几个姑姑之间她常难以分辨出谁是谁。去年她因病卧床在家的时候,久居黄山的姑姑曾来精心照顾一月有余,期间祖母一直将她当作是我,唤的都是我的名字。每次听姑姑提起这档子事来,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温暖,祖母总归是还记得我的!有一次,在我给祖母洗完头、剪完指甲后,她竟客气地说:“你是哪家的姑娘啊?太谢谢了!”
她终把我当成了陌生人。真的,瞬间我别过头去,泪如雨下!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人生至苦,莫过于此!
每次我们兄妹仨拖家带口回去看她时,无论饭点与否她总是吃力地转着轮椅跟在娃娃们的后面追喊:“你们吃饭了吗,赶紧喊你母亲回来烧饭。”饭点时,祖母则总是向母亲推脱:“我不喜欢吃肉”,或“我不喜欢喝鸡汤”,或“我还不饿,等他们先吃”,并再三要求母亲将她的那份鸡汤或者米饭匀给我们。
其实,我们都知道祖母不是不饿,也不是不喜欢吃肉,或者鸡汤不够美味。而是,苦难用饥饿这只手在祖母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掌接一掌,她实在是饿怕了!同时又怕饿着我们了!
岁月虽偷走了她的记忆,但偷不走的是她宁愿饿着自己,也时时惦念着家人吃饱吃好的爱啊!(作者系婺源县人民法院法官助理,江西人大微信公众号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