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拉开重症监护室( ICU )的大门,我都需要深吸一口气。走进那个房间,意味着一天的战斗开始了。
我叫甄影,是湖北省丹江口市一家医院的护士,曾在 ICU 工作三年。
重症病人的护理工作复杂又琐碎,每一步都需要准确的判断,消耗体力与脑力,但我的使命说起来也简单——
照顾好手上病人,在换班的时候,将他们活着交给下一班医护人员。
丹江口市位于汉江中上游,地处山区,夹在武当山与大横山余脉之间,是南水北调的核心水源区。
入行 20 余年,我在这个内陆小县城的医院,见过太多鲜活的生命戛然而止。
因为知识与经济的双重匮乏,这里的生命有时薄如蝉翼,被外力轻轻一捏,就碎了。
深夜,救护车送来一位伴娘
宁小美 22岁
酒精中毒,在 ICU 8 个小时
深夜十一点,宁小美被院前急救的平车快速推进 ICU 大门的时候,我们刚刚腾出一张空床。
厚重的大门缓缓关闭,透过门缝的一刹那,我看到随行的人非常不合时宜的着装:
女的身穿婚纱,男的西装革履,还有几个上身白衬衫,下身着西裤的小伙子。
ICU 大门关住的,还有他们殷切的目光。
我暗自嘀咕:「这群人干嘛的?」顾不得多想,我快速建立了静脉通道。
后来,跟着救护车出诊的同事,讲出经过:
小美是邻市的人,长相甜美,被闺蜜请到我们市做伴娘。婚宴上,几个伴郎围着小美不断敬酒,她自恃酒量尚可,来者不拒,喝着喝着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当 120 到达现场时,小美开始大口吐血,吓坏了新人夫妇。原本热闹欢乐的婚宴,变成了担惊受怕的医院急诊一游。
通常,醉酒者有三个时期,兴奋期,共济失调期,昏迷期。
小美已经到了第三期,而且合并胃出血。因意识不清,酒后呕吐,容易发生误吸,导致肺炎,甚至演变成器官衰竭、威胁生命。
考虑到小美的病情与年纪,我们没有立即插上尿管与胃管,而是选择观察一阵。
这会让小美更好受一些,但也意味着护理工作量变得巨大。
医生再三叮嘱我们:密切观察瞳孔,血压和尿量,保持呼吸道通畅。
万籁俱寂的夏夜,我与同事制定了周密的护理计划:
2 点 ,测血压,观瞳孔,翻身扣背,擦拭小美嘴角的秽物;3 点 ,推注催醒剂,抽血跟踪肾功能;
4 点,为她更换污染的尿片,评估尿量,做护理记录……
从夜里十一点到清晨七点,我和同事两人一夜没有合眼,进行止血,补液,恢复循环,催醒,保护脑细胞......
天亮了,小美终于醒过来了。她的脸颊恢复红润,还认出了喜极而泣的新娘。
熬了一夜的值班医生低头问小美:「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一脸懵懂地回答:「没什么呀,我挺好的」。
她还转头问了新娘,「你眼睛怎么那么红?」
值班医生长叹一口气,扭过头对我说:
「看来,她的脑细胞暂时没有受损。」
第二天,小美一身轻松地走出了重症监护室。
我们眼里的「死里逃生」,于她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
喝下敌敌畏的女孩
李小花 7岁
服农药自杀,在 ICU 5 天
在县市医院的 ICU ,我见过很多服农药自杀的人,有的因为情感纠葛,有的是因为婆媳矛盾。农药太容易获得了。
他们有的挺过来了,有的却没有。但我从来没见过 7 岁的孩子喝农药。
她叫李小花,小学二年级。为了维持生计,这里的人大多选择外出打工,小花的父母也走上了这条路,留下她与弟弟在家,由爷爷奶奶抚养。
我接班时,小花已经洗了胃,口腔里插着气管插管,身上各种管道,微量泵冷冷地推着解毒剂——阿托品。
和父母的沟通中,我了解到事情的经过:
小花和弟弟一起参加学校的书法比赛,小花得了一等奖,弟弟得了三等奖。爷爷奶奶却只表扬了弟弟,还承诺周末带弟弟去赶集买新衣服。乡下重男轻女严重,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也都只为弟弟。
后来的故事想必大家已经猜到:小花找出家中的农药瓶,喝了下去。药瓶上面写着三个字——敌敌畏。
ICU 里,小花的痛苦显而易见。
因为腹痛,她痉挛,抽搐。喉中的插管硬且直,疼痛自不待言,神志清楚的她无法发声。阿托品将她的瞳孔扩大到了 5 亳米,我们每个班次的护士都需要记录她的瞳孔大小。
当每回手拿电筒去观察她的瞳孔时,那双无邪的大眼睛努力眨巴着,似乎想表达什么。为防止她无意识抓掉管道,我们使用约束带绑着她的双手。然而,她越来越不安静了。
「怎么回事?」
生命体征稳定,心电监控无异常,药物也未蓄积中毒。为了找到原因,我将小花的父母全副武装带了进来。
也许是长久没有生活在一起,父母也看不懂孩子的眼神。
我思索片刻,解开小花右手的约束带,递给她一支笔,一个纸板。这孩子歪歪扭扭地写下:「空调关了,冷。」
大家松了一口气,马上关了空调,给她加盖了棉絮。
五天后,小花的血检指标基本恢复了正常,除了噪音嘶哑——但凡上气管插管的病人,都会有类似的症状。
她的父母很快为她办理了出院。
因为,医生告诉他们,在所有的医保中,自杀都是不予报销的。
我们看似救回了小花,但冥冥中一个女孩的命运也许已经被改写。作为医护人员,我们能做的不多。
一颗蛇胆,换一对肾
张富贵 29岁
生吃蛇胆,在 ICU 16 小时
来到这个四面都是墙、各种仪器闪烁的屋子里,张富贵一直显得手足无措。
张富贵是因为腰痛才来的门诊,经过询问,才知道他上午活剥了一条蛇,并吃下了蛇胆。
一番化验后,张富贵被筛查出了肾功能的异常,急急忙忙送到了 ICU。
他的五官端正,有一种英俊的意味。对于我这个对蛇恐惧的人来说,他敢徒手抓住一条诨名叫「土布袋」的剧毒蛇,自然令我敬佩万分。
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我一定会穷追不舍的了解更多的细节,比如「蛇在什么地方会出现」、「怎样让它不攻击人等等」.......
半小时后,他适应了这个环境,开始和临床的家属聊天,他兴致勃勃地讲着,仿佛置身喧嚣的街市。
「为啥子吃蛇胆?」
「听人家说,这玩意下火!」
「怕不怕?」
「嘿嘿,怕啥子,从小我啥子不敢?屋里也穷得造孽,有个啥不舒服了也不去买药,弄点草根煮水喝就扛过去了!这一回嗓子疼,别人说,蛇胆生吃效果好,马上就跑到山上逮了一条。」
「啥味道?」
「腥得很!」
突然,他的妻子身穿无菌衣走了进来,转告他医生的话:
吞下去的蛇胆含有剧毒,目前已侵犯至血液,肾脏的功能亦丧失,需要换肾,或者血液透析。
她还在低声说着什么,但半晌都没有听到张富贵的回答。
我伏案写着记录,忽听张富贵来了一句:
「蛇胆真的有这么厉害?凭啥说我肾坏了?」
我凝视着他,斟酌了几秒措辞:
「你早上七点到现在下午一点,输液 3000 毫升,但没有一次小便吧?」
他怔住了,无力反驳。
部分蛇胆含有胆汁毒素、氰化物等剧毒物质,一旦生吃,可能会引起急性肾功能衰竭。
透析的时机宝贵,我们快速为他办理转科手续,将半信半疑的张富贵送入肾脏内科继续治疗。
然而,肾内科的同事告诉我,转入后他办理了出院,电话信息提示已停机。
可能,他始终不相信「蛇胆有那么厉害」;也可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钱。
ICU 的工作依然忙碌,病床上很快又来了新的病人。
再后来,我调离了 ICU,不用每天早上顶着压力打开那扇沉重的大门,但那三位患者,却让我记到了现在。
他们曾被我悉心照顾,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但后面的人生如何,我无从得知。
在 ICU 工作的最初,我总是沮丧于为什么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后来我才明白,比回天乏术更残酷的,是有些人的命运,早已写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