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1400余年的诉说
在湘潭市博物馆一楼“湘潭故事”展厅,陈列着一处完整复原的隋代墓。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组素雅的青瓷杯、青釉四系盘口瓶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三者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黄泥组隋代家族墓。
这个故事自1400余年前就开始了,当它穿越到现代后,要从2020年9月讲起。
高足盘内有花纹。
引子
周先生家住湘潭经开区九华街道将军渡社区,在拆迁搬来这里之前,其老家位于不远的桃李村黄泥组。2020年9月的一天,在老家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上,周先生发现了不少有花纹的青砖。
青砖比如今常用的砖块要大一些,侧面有米字纹、铜钱纹等装饰,周先生对此并不陌生,他小时候就在当地见过。那时,附近山地上偶尔会翻出这种青砖,村民还曾拿它建杂屋、砌猪圈等。
时过境迁,已是不惑之年的周先生意识到,这些青砖的“身份”可能不寻常,他辗转联系到了湘潭市博物馆负责人:黄泥组疑似发现文物,请考古部门派人前往现场查看。为了方便考古工作人员判断,周先生还拍了些照片。
通过查看周先生提供的照片,湘潭市博物馆考古工作人员初步判断,这些可能是南朝、隋代时期的物件,十分珍贵。
一个故事,正等待着大家去发现。
上半部分施釉、下半部分素胎的高足瓶。
发掘
经国家文物局批准,2020年9月,湘中考古工作站工作人员带着洛阳铲来到湘江西岸、吉利东路以南的这块神秘土地,开展抢救性考古发掘,一个家族墓群的面纱被揭开。
这里一共有5座墓,发掘面积约245㎡。1号、4号、5号墓都是长方形砖室墓。其中,4号墓内发现2件随葬器物,分别为青釉印花高足盘和锈蚀严重的铁刀;5号墓已被严重盗扰,出土青釉四系盘口瓶、青釉印花高足盘等3件随葬器物。出土随葬器物较为丰富的2号墓和3号墓为凸字形砖室墓,两者共计发现随葬器物18件,包括盘口瓶、高足盘、青瓷杯等,还有铁器。
这个墓群源于哪个年代?由于没有明确纪年的材料,就只能将其随葬器物与周边地区断代相对准确的资料进行参照。青釉四系盘口瓶的形制与衡东城关南朝墓中的同类器型基本一致,同类的器物在汉寿隋墓中还出土了一件,青釉印花高足盘的形制、花纹均与长沙隋墓的同类器基本雷同……因此可以推断,这5座墓的年代大致为南朝末年至隋代。
面对这些不会说话的古墓和裹着泥的砖块、瓷器、铁器,考古人员发现了几个有趣的现象。
这5座墓方向一致,墓砖相同,随葬品也几无二致,其中5号墓规模最大,似乎是以5号墓为中心的家族墓地。随葬器物的摆放也有讲究,比如,3号墓的棺床四角各对称置一组高足盘和盏,铁器位于棺床最前部中间,棺床前的墓室铺地砖上叠置一件盘口壶和一件高足盘。这些是不是映射了当年的家族墓葬风俗习惯?
墓葬的排水系统,更是让我们感受到了古人的智慧。“排水区域的砖是分层铺设的,砖的排列也不是顺着来的,而是采用错缝的方式铺成,这样有利于排水。”站在3号复原墓前,湘潭市博物馆考古部主任肖时俊解说道。
隋代家族墓上的砖块花纹。
突破
一项考古工作的完成,常常是好几年甚至是十几年、几十年的事。在黄泥组隋代家族墓群相关考古工作中,湘潭却“跑”出了加速度,到2021年的11月,观众们就在湘潭市博物馆看到了墓群的故事。
为了给观众还原1400多年前隋代墓的形制,用800余块青砖、按照1:1比例复原的3号墓的模样,成了湘潭市博物馆“湘潭故事”展厅内的一个新看点。站在复原墓前,青砖上的铜钱纹、米字纹,古人藏在砖头排列堆砌方式中的排水智慧等,都可以用最直观的方式去感受,我们仿佛与1400余年前的时空在对话。
当我们将目光聚焦到黄泥组家族墓出土瓷器时,同样是一场充满趣味的发现之旅。高足盘器内外施的是青黄釉,印花纹位于盘底内部。有趣的是,高足盘里面施的是满釉,外面却是半釉,即上半部分施釉,下半部分素胎,这一特点在青釉四系盘口瓶、青瓷杯等瓷器上亦能发现。肖时俊介绍:“‘半釉’正是当时的瓷器的重要特征。”
还有更为可喜的收获。“从湖南省来讲,南朝至隋代时期的发现比较少,这些成果对于研究湘潭六朝至隋代时期的历史及墓葬形制、丧葬制度等无疑有着重要价值。”肖时俊说,经过对出土的23件器物进行专业鉴定,确定了这些文物的“身份”,其中3件为国家二级文物,11件为国家三级文物。
视线离开黄泥组隋代家族墓出土物件,在展厅内另一处标注着“隋(581-618年)”的青瓷印花高足盘前,我们发现一个熟悉的画面:外观是半釉!
让沉睡的文物发光
——记文物保护志愿者张勇
前不久,湘潭市博物馆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他是来捐赠58件(套)文物的。他叫张勇,来自湘潭县杨嘉桥镇,是一位近乎痴迷的文物保护志愿者。
张勇在国企上过班,经过商,2003年春回乡看到鳞次栉比的现代建筑拔地而起,而承载历史的珍贵遗存大多不复存在,他内心沉甸甸的。那一年,他毅然改行干起了文物修缮,当起了义务文物巡查员,这一干就是19年。
访古寻根
今年55岁的张勇出生于书香之家,外祖母是晚清学届泰斗王闿运的亲侄女。受湖湘文化及家庭环境熏陶,他从小就对历史文物有敬畏之心与探索之情。
初中参加学校劳动时,张勇挖到了一把长满绿毛的古剑,他意识到这可能是“宝贝”,赶紧交给了老师。经专家鉴定,这是战国时期的青铜剑,具有重要研究意义。学校和文物部门充分肯定了张勇的行为,这也让他与文物结下了不解之缘。
为了把散落在湘潭市的不可移动文物价值充分发掘好,张勇常年奔走在大街小巷和乡野田间,给文物照相、丈量、测绘。为探寻齐白石早期的艺术成长之路,他先后10余次来到湘潭县白石镇尹氏宗祠所在的莲花村,遍访全村26位80岁以上的老人。为考证毛主席在宽裕粮行当学徒的历史,他先后8次上门走访宽裕粮行老板毛槐林之孙毛信华。这些走访摸排,使张勇获得了大量珍贵资料,极大提升了相关文物的历史价值。
2018年以来,张勇应湘潭市文物部门邀请,先后制作完成市保以上文保单位“四有档案”150卷,完善国保、省保单位“四有档案”68卷,制作安放文保单位“四至”标志标牌20多处。这些年,张勇和弟子们整理湘潭文保单位和不可移动文物有关资料近200万字,有力地提升了湘潭市文保单位的价值,提高了湘潭市不可移动文物的管理保护水平。
志愿巡查
“破坏文物就是破坏历史,我绝不答应!”2006年,张勇受聘为湘潭市文物巡查志愿者,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很多老旧建筑和文物古迹遭到破坏,城区文物保护刻不容缓。自从成为文物巡查志愿者之后,一旦遇到有损毁文物的现象,张勇及其团队立即配合相关部门开展文物执法和文物抢救。
2012年,二大桥旁某楼盘开工,施工中发现一座古墓,建设方欲连夜捣毁古墓以确保工期。张勇一边派人在现场值守,一边报警并报告文物部门。相关工作人员随即赶到,对建设方进行严厉批评并责令立即停工,开展现场抢救发掘。经考证,古墓为清代湖北提督周金声将军之墓,一批石人、石马等珍贵文物得到抢救保护。
2021年6月,湘潭市一家企业正值厂庆,准备对苏式建筑原招待所进行改造,为了赶工期,他们请来当地施工队开展现代化改造。张勇得知情况后,配合文物执法部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并开展文物普法宣传,该企业最终同意聘请文物修缮公司进行复原修复。
这些年来,张勇先后配合相关部门查处文物案件8起,配合基本建设开展文物抢救发掘18起,保护文物近千件。他的这些努力,也让更多人认识到了文物保护的重要性。
修旧如旧
文物修缮是对文物的抢救性保护,每修缮一处文保单位,都是对该文物价值的再发掘再利用,这也是张勇的一种情怀。张勇常说:“文物修缮不可急功近利,要有禅师的定力和学者的态度。”他认为,没有考证清楚的地方,宁可留白,不可盲动。
2017年修缮濂溪书堂时,正面墙上有八幅严重残损的壁画,当时在场人员都不清楚壁画的全景和由来,为了尽快完工,工人提出依现存线条简要描绘,张勇坚决反对并给工人放假一星期。在这一星期内,他遍访了附近周氏族人长者,翻阅了周氏族谱,征求了湘潭文史专家的意见。最后,他在湘潭市档案馆破解了壁画的“秘密”,原来墙上壁画是残存的“潇湘八景”。他随即组织工人按史料记载的“潇湘八景”逐一恢复,栩栩如生。
2019年深秋,湘潭石灵桥启动修缮。当时,桥面石构件因洪水冲毁,大多冲入荆江河,埋于水坝泥沙中。工地负责人从成本核算出发,建议张勇采购新的石构件,快速将古桥修缮。张勇则认为,修缮石灵桥就是要让它重放历史光彩,绝不能草率行事。最终,他额外付出8万多元,将泥中石构件全部打捞上来。修缮中,最后短缺几块石构件,他都坚持采购毛坯,让工匠一锤一凿打造出来。经过近一年的努力,石灵古桥终于恢复了历史原貌,得到省市文物专家高度评价和当地群众的一致好评。
文章开头提到张勇捐赠了58件(套)文物,其实这只是他捐赠目录中的一部分。2021年以来,张勇无偿向湘潭市博物馆捐赠了100多件文物。他说:“无论多么珍贵的文物,只有回归国家和社会,才是最好的归宿。以后我会陆续把一些珍贵收藏捐献给国家,让文物发挥更大的社会功效。”
有待前置的文物保护
古城湘潭,大美俨然。从旧石器时代形制质朴的砍砸器到新石器时代精细加工的石斧、石刀,从商周造型别致的青铜器到汉唐的陶瓷制品,一次次考古发现印证了湘潭文化遗存丰富。湘潭市有不可移动文物点550余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5处11个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33处,市县级文物保护单位79处。文物保护利用成为湘潭的一个重要课题。
“文物保护分为‘地上’和‘地下’两个部分。”湘潭市文旅广体局文物保护科科长唐辉对于“地上”文物并不担心,因为湘潭市出台了《湘潭市历史建筑和历史文化街区保护条例》,牵动唐辉等文物保护工作者心弦的,主要是地下那些待发现而被意外破坏的部分遗珠。
“文物保护与基本建设的矛盾在考古界普遍存在,湘潭的情况也是如此。”唐辉有此说法,是立足于当前的实际情况。2021年,报批建设的项目分布在湘潭各处,正在施工的工地比比皆是,然而这一年完成考古手续的项目仅10余个,犹如凤毛麟角。
某房地产项目开工后发现汉墓,某实验小学动土后发现清墓,一批工程建设项目相继面临动工后发现古迹紧急抢救考古的窘境,甚至出现为了加快建设,发现古迹不报备,挖机摧毁赶工程的情况。
妥善处理好文物保护与城市建设的关系,成为当前湘潭地下文物安全保护的矛盾所在。面对这个问题,很多市州找到了解决之道,即考古前置。“先考古,后出让,沈阳、南京等地实施的这些政策,为我们提供了他山之石。”唐辉等人也在憧憬探索一条湘潭的地下文物保护之路,走出湘潭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