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绿柳苍苍

三

第二天有人问他看的是什么电影，高高说《决裂》啊。又问他谁跟谁决裂，高高说我们跟美国佬啊。

还问他谁跟谁打呀，高高说我们跟美国佬打啊。

高高最后总结说，昨天晚上的电影好得不得了，我们把美国佬打得四脚八叉卵翘天。

高高说假话跟说真话一样不脸红、不眨眼。旁边的春花，勾头遮面，脸羞得跟茄子皮一样。

我们认为，打仗的电影就是好电影，谁要是说一部不打仗的电影是好电影，就是打乱话发高烧！

放电影的地方是我们的军校，一部部战斗影片是我们的教科书。

要打胜仗，就要学习，向打仗的电影学。因为我们经常有战斗任务。因为经常有人撩骚。

你撩人家的骚，人家不让你撩，就会打起来。几百甚至上千人在忽明忽暗的露天看电影，你以为都是在看电影？一些大人名为去看电影，实际上是去看看电影的女人。回来的路上总是口水哒哒说哪个好看哪个不好看，哪个屁股大哪个胸脯高……

刚刚说了，我们打不打仗，完全取决于电影里打不打仗。电影里打仗，这部电影就好看，我们就会全神贯注地看下去，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生怕错过精彩刺激的细节和一些日后可以挂在嘴上让人们羡慕的时髦的台词，所以我们没时间开小差、搞名堂、挑事端。就像学生上课，老师讲得好，学生不乱搞一样。

我们打群架，都是京剧惹的祸。

看京剧是一种煎熬的痛。最受不了京剧里地唱，有时一个字要“啊”上个半天。

好不容易“啊”完了，以为不会再“啊”下去了，却又开始起劲地说起来，说什么，根本听不懂。说完又开始接着“啊”——要命啊！

就有人想法旁逸斜出，手痒脚痒起来。

一些大人的恶作剧不按常理出牌。躲在后面，拍人家肩膀。站左边，拍右肩。站右边，拍左肩。被拍的一般是哪边有动静看哪边，抓不到拍人的人，拍人的人缩在后头看着被拍的人傻乎乎的样子，感觉特别好笑，非常过瘾。

有人觉得瘾没过够，开始玩大的，改拍一拍肩为用力搧一个巴掌过去。玩笑过头了，战争的导火索点燃了。礼堂里顿时大打起来——这次是看《红灯记》。

有次看《杜鹃山》，看到实在没味道时，一人躲在卷毛左后侧，掐一下卷毛右边那瓣屁股。哪边有动静就往哪边看。卷毛头向右转，看到一女的，近在咫尺，卷毛嗅到了她的味道，听到了她的心跳。在屏幕的反照下，那女的样子很好看，卷毛的心血顿时上涌下流，不禁上头发懵，下头着火，那东西陡然变成一根棍子——卷毛以为那女的跟自己一样骚得难过，才撩自己，就大胆地回掐了一下她的屁股——下手很重。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回礼必须重。那女人在专注地看着电影，突如其来的性侵，使她尖叫起来，大骂卷毛流氓。一个女人是不敢一个人出门看电影的，既然敢出门，就一定做好了防范。女人右侧的护花使者，拇指食指放进嘴里一吹，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呼叫是警报。卷毛稀里糊涂被打倒在地，身上被几只脚踏着，动也不敢动，有痛不敢喊。好汉不吃眼前亏，只有示弱渡过眼前这一劫波。

卷毛想不通，只许你掐老子不许老子掐你？骚货！

卷毛也不是吃素的。叫上一伙一起光屁股、抹泥巴长大的铁哥们，藏匿在你女人回家的路旁，把簇拥在旁的护花使者打得人仰马翻，杀得片甲不留。

看电影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是冒险之旅。我哪敢带弟弟去开这样的国际玩笑啊，我自己都自身难保，根本没有闲暇和余力去保护他，万一有个万一，在父母面前我将如何交代？百死难赎啊！

对我来说，看电影，刺激的魅力盖过了凶险的恐惧。我喜欢热闹，对战争片的嗜好几近变态。

我们大队和其他大队“打仗”皆因看电影而起。小孩子之间学着电影里的样子，你打我、我打你的小打小闹的小仗，有时候会升格为大队与大队之间的械斗。

大人们说，要打就要打赢，打不赢，胯下就没有卵子，没有卵子就跌股。打了胜仗，满脸是光，就是“有卵用”。

有本事惹事，就要有本事抹事。

惹事容易，一句言语就可以。

抹事就难了。它凭的是实力。对我们来说，实力就是要有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队伍。

经常要“打仗”，我们必须尽快拉起一支队伍，兵兵说。

我们生产队，不愁兵源不缺兵。做梦都想参加我们纵队的就有十几个。有几个穿开档裤的，听说我们要招兵买马，正在悄悄“修我戈矛”，对我们心向往之，朝思暮想要与我们“同袍”。总司令（兵都没有几个，兵兵就先封自己为司令，生怕别人抢去。）兵兵不批。兵兵说要多争取优质兵源，比如那些一二年级的学生，若高年级的愿意“应征入伍”，与我们“同泽”“同裳”，可就不得了了。

兵兵9岁了，还在读一年级。

他是不是要把一年级的教室当成自己的房间，一直住下去，我不敢确定。我问过他几次，他每一次都这样回答：不要吵！兵兵升不了级，总在一个台阶“留恋忘上”，烦躁时会骂一句拐脚李老师“第二世还会是拐脚”。有一回骂完之后，突然笑起来，说拐脚李老师帮他做了一件好事。我问他是什么好事，他说，要不是拐脚李老师总要他留级，他就没有这么多的同学。兵兵的同学特别多，全校就他同学最多——一二三年级都是他的同学，再过两年，要是还留级的话，全校都是他的同学。我爸爸说，再过三年我也要上学了。说不定到时我也会跟兵兵同学——我很期待，甚至巴望兵兵加柴添火，努力留级，一直留下去，等着我。

来源：分宜文联《万年桥》刊物2023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