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黄 冰
暑假回娘家消暑，每天傍晚去田野散步。日落时分，彩霞满天，晚风清凉，清香四溢，一派静谧祥和的景象。 站在田港中央，满眼的碧绿向四方铺展开来， 蔓延到山脚，在晚霞的映衬下，熠熠生辉。远处青山起伏，脚下碧波荡漾，心里宁静愉悦。寻一处平整草地，盘腿而坐，闭目冥想，画面中竟然出现了母亲彳亍而行的身影。猛然想起，青绿，是母亲最爱的色彩。
霎时，我泪眼模糊 ，往事历历在目……
四十年前的一天，我妈站在门前（那时候，马路两旁还没有什么房子，我家老房子地势高，视野很开阔）看着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绿色，说：“每到禾苗铺满田港，满眼青绿时，我心里就特别踏实，满心的希望，再苦再累都不怕了。”不久前还在悄悄抹泪的母亲，这时候我看见了她脸上微微的笑意和眼里的光芒。我那时还是一个不经事的少年，不能理解她说这话的心境，看她高兴也就跟着高兴。现在懂了，因为我已过了她说这话时的年纪。我想，她那时一定心里很苦，也经常会有绝望的时候，那么给人希望的绿色，就可以慰藉低迷的心绪，引领她走出阴霾，它就像一束光，一束支撑她心灵的光，在寒冷的日子里用来取暖，在黑暗的时候用来照亮。
小时候，我们家还比较富裕，我父亲智慧、勤劳、能干，但是脾气也大，任何事，不管对错，他说了算。也因此母亲的日子过得很憋屈，可以说是小心翼翼。我见过很多次，父亲把满盆稀饭掀翻在地，原因是稀饭不够稀，或者凉了不够烫。父亲喜欢喝那种米少汁浓又滚烫的稀饭，很需要火候熬制，母亲又没办法算准父亲从地里田头回来吃早饭的时间，凉了或稀了的状况就不可避免，碰上父亲高兴，这一天会风平浪静，否则就是暴风骤雨。这种时候，母亲除了哭，还要忙着想办法为我们一大家子人再做早饭。我和姐姐懂事的赶紧去收拾地上的残局，用铲子和勺把地上的稀饭舀起来，倒进潲锅里，然后抢着去帮母亲烧火、洗菜，希望能给母亲一点点安慰。每到逢年过节，因为置办年节货物，父亲忙得脚不着地，脾气更加地暴躁，一点小事，都会引得他破口大骂，母亲就在柴灶前一边做饭一边流泪。她不太敢争辩，更别说回骂了，因为她没有娘家人，外公去世后，小脚的外婆就被父亲用木轮车接过来和我们同住。在那个兄弟多就霸气的年代，没有兄弟姊妹的母亲一直过得很卑微。如果听说某某的娘家兄弟来为某女人撑腰了，她那羡艳的眼神看着叫人心疼。这是我奶奶说的，因此，奶奶多疼了她几分， 在父亲责骂母亲的时候，都是奶奶在护着她、安慰她。
在父亲眼里，母亲不够能干，母亲太老实会被人欺负，母亲受了欺负还不自知。用他的话叫老实懂婆。我觉得父亲用错词了，母亲是纯朴善良，而不仅仅是老实，母亲更不愚蠢，那是宽容大度，母亲也从没被人欺负，反而很受人敬重。我的母亲待家婆如亲生，和奶奶一辈子吃住在一起，从没红过脸拌过嘴，如一对嫡亲母女； 她从不打骂儿女，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六个学习做事玩耍，即便是做了错事，也只是语气严厉地教育，更多的是为我们担心：让你爸爸知道了，要脱一层皮哟！对待邻居，她总是尽力地接济帮助，与他们和睦相处。
有一年，自留地的辣椒只要一红，就被人摘了个精光。母亲心疼自己的劳动果实。一天正午，太阳正毒，吃过中饭，她要去抓小偷。一个小时后，她汗流浃背、面红耳赤地回来了，样子很是狼狈。我们问，小偷抓到了没？她苦笑了一下，压低了嗓音说：“来，跟你们讲一下，别告诉你爸。”原来，她蹲守在附近的苎麻地里，好不容易等到偷辣椒的人出现了，却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自家的辣椒摘走了，硬是不好意思站起来，因为偷辣椒的人是对门的邻居大婶。唉！烈日当空，酷暑难耐，我的母亲竟傻傻地在密实的苎麻地里蹲了一个中午，不是傻又是什么呢？她见我们几个孩子都愤愤不平，又说：“门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撞破了，以后还怎么相处啊？”还叮嘱我们不要出去乱讲。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这事确实不能让爸爸知道，否则又要骂她愚蠢好欺了。以他的脾气，是一定要上门讨个公道，把辣椒要回来的，免不了又要一番口舌之争。我父亲是个急性子，性格刚正耿直，嗓门又大，看不惯的人和事，一定要嚷出来才痛快，因此得罪的人不少。事后，总是母亲背着父亲偷偷上门道歉，从中调和，说父亲口糙心善，请他们不要记恨，顺便带上一把土扎粉或者一斤刚炸出的芝麻香油送给对方，不久，那个怨气冲天的人就会笑嘻嘻地把母亲送出家门。
这就是我的母亲，父亲嘴里的老实懂婆。
母亲一辈子勤劳善良、宽厚隐忍、任劳任怨。记忆中，母亲少有闲下来的时间。因为外婆的缘故，她总是战战兢兢，伺候着一家老小。外婆小脚，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做不了什么事，即便是农忙时节，她也只能帮忙剥剥豆子、摘摘菜，奶奶却是做饭洗衣晒稻子，忙里忙外毫无怨言。为此，母亲一直心存愧疚。她感激奶奶的宽容大度，对奶奶是敬重又体贴，又担心自己的亲妈有寄人篱下之感，常常是细心又周到。她永远把家人当作太阳，她自己则是一弯小小的月亮，一辈子围绕着太阳转，不知停歇。
如今，母亲坚持独自一人居住在老家大房子里，说是想过一下清闲的日子。她养花种菜，自得其乐。她在“颐养之家”吃饭，却种了很多菜。她把菜送给儿女 ，分给邻居。我每次回家，看见她在菜园里忙个不停，就很生气，你又不开火，种这么多菜干什么呢？纯粹找累呀。她笑眯眯地回我：“种菜好呀，看见满园的青绿，我活着就有希望，身上就有劲！”我还能说什么呢？面对满头银丝的母亲，有的只是肃然起敬！母亲静守心中的那抹青绿，在风雨兼程的日子里，慰藉了自己，也慰藉了他人。她虽然没有满月的光辉，只如一弯浅月，但在我心中，她如满月一样，给予我在黑暗中最亮的光芒，让我能够在希望里穿行 。
晚霞渐渐褪去，我起身而行，心怀一抹青绿，回家陪伴我的母亲。
来源：分宜文联《万年桥》刊物2023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