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腊月二十四，小年。

小年一到，过年就算正式开始了。这一天，村里家家开始打扫卫生、晒东西，户户煎炒油炸准备过年货。

昨天长寿夫妻送货到镇上，顺便把柴米油盐等过年物资送到家，和老娘吃了一餐饭，安排放寒假的儿子去买身新衣。丹桂对婆婆说：“妈，明天你先晒晒东西，卫生等我回家来搞。高处你不能去啊。”

山上今天杀年猪，所以要赶早。

天开露丝光，长寿起床，打开门，一股寒气袭来，远处山峦隐隐约约，近处竹林沉甸甸地垂下，冰凌在竹枝上映射出微光，时不时掉下一坨，发出清脆的沙沙声。草地上冰霜似雪。

屋里的丹桂问：“天怎么样？”

长寿说：“打了霜冻，天边红了一条线。”

听说是个大晴天，太阳要出来了，丹桂赶紧起床，洗刷、烧火。长寿摆弄起杀猪的场面。待场院摆出各样家什，丹桂一锅水烧开时，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金光照着杉树林，林中生灵苏醒过来，偶尔飞出几只倦鸟，尖叫一声，飞向远方。

一阵突突的声响从山下上来，黄狗迎上去，摇晃着尾巴。

“姐夫，姐姐。”

一辆摩托停在院子里，从摩托上下来的人好像冻得不行：眉毛、胡子都结了一层白霜，口里呼出一团白雾，拿在手上的帽子、手套冻得硬邦邦的。他一边跺脚一边往屋里冲：“结了冰，路上打滑。”

来人是小舅子秀发。秀发夫妻在南方打工，昨天回来过年，约好今天一早来帮忙。

夫妻俩赶紧起身把秀发引进厨房。厨房里热气腾腾，锅里的开水在翻滚，炉炉膛里火焰在跳跃。秀发坐在炉口，手脚伸进炉膛，双手几乎抱着火。

丹桂端来一杯开水，热腾腾的，热气袅袅上升。秀发把杯子捧在心窝里，抿上一口，一股暖流从上到下直入丹田。丹桂添一把柴，火焰亮起，亮光映在脸上，暖暖的。三人围着灶口坐下来。

“今年回来得早，多少挣了一些吧？”长寿问。

“挣鬼，疫情关了半个月，停工一个月。不仅没进项，不上班还得吃老本。”

“工钱都结了吧？”

以往经验，老板总要扣发工资的，所以长寿有此一问。

“工钱是结了，却没全到手。”秀发说，“你还记得吗，那个姓宋的经理，管流水线的胖子，在他手下的，每人扣下二千，说是怕我们明年不去上班。他处处克扣工人工资，实在没克扣的理由，他选了一个缺德的办法：把扫帚倒在门口，进车间没扶扫帚的罚五十，这一天上午，他就罚了八百多，全进了腰包。也是上天有眼，让他遇到那个有精神病的吊眯眼，就是那个和你倒过班的眯眯眼，六千块扣下两千，左罚右罚，又罚了一千多，剩下两千多回家过年，吊眯眼一气之下精神病发作，把姓宋的一顿打，打完就跑回家。姓宋的伤筋动骨，怕是要在医院过年了。真是活该！”

“城里到处是坑，城里人也不好，觉得打工人好欺负。想靠吃苦受累在城里发财，想都不用想，钱全被偷奸耍滑的人赚走了。”丹桂说。

“五百块钱出去，五百块钱回来。赚点血汗钱，全给了房东和交通。刚够养条命，成了老板的赚钱工具。”秀发说。

“明年还出去吗？”长寿说。

“要去，工钱要拿回来的。不去，工钱就要不回来了。”秀发说。

“不去了，不去了。在家里自在，没必要在外做牛做马帮别人赚钱。”丹桂说。

“外面的钱是不好赚。家里东西又不值钱，一斤谷还没一瓶水贵，不出去又怎么办呢？”秀发说。

“家里赚得少，花得也少；外面赚得多，花得也多。都落不下钱，横竖没钱落。不如在家里陪陪爸妈。”丹桂说。

长寿知道妻子的意思，便也相劝：“粮食不值钱，我们不种就是。自己要吃，少种一点，不打农药，不放化肥，够自己吃就好。它贵贱关我们屁事！我们想一些赚钱的法子，种赚钱的东西。”长寿说。

丹桂十分满意丈夫的说法，对弟弟说：“在家里，吃住不花钱，收入不高，总还自在。今年我们卖了两头牛，十几只羊，多少赚了一些。还落了花生、茶油、红薯，鸡蛋天天有吃。只要勤快，总有东西可以变钱。只要人不懒，收入还是有的。你还是回来吧，不用在外面受累受气。在家里，我们有伴，爸妈也好照顾。”

家里、家外一对比，虽然都难，但还是家里自在。秀发心里开始有了想法，默不做声，姐姐姐夫也不便多说，就那么几句话，再多说也没意思。

身上渐渐暖和起来，手脚活动也自如了，秀发抬头看锅里冒出热气，问：“杀猪场面都准备好了？”

“嗯，准备好了。”

三人起身，拿着家什来到猪栏。本来是两头猪，前天张老板要走一头，只剩下一头了。这两头猪，猪仔买来时才七、八斤重，和小狗一般大，因为猪栏还没整理出来，就和小狗关在一起，也和小狗一样实行放养，早上出门，傍晚回来，养成上蹿下跳的野性。渐渐地，猪的体形比狗大，它们便撵起狗来。后来猪栏修起来了，晚上猪才有自己的地方。两只小猪崽子，现在成了大肥猪，脚粗体长，屁股肉嘟嘟成了肉球，双眼深陷在脸颊中，要不是两粒滴溜溜的瞳仁，都要找不到它了。

丹桂把猪栏门关紧，防止猪蹿出去。长寿、秀发一齐上。大肥猪被两个男人捆绑在板凳上，发出沉闷的嚎叫。因为抬不动，就在猪栏里杀了。丹桂拿出木盆放在悬着的猪头下，木盆里放把盐，用温水化开，转身到外面点燃鞭炮，鞭炮噼里啪啦腾地一阵白烟，大红纸屑散了一院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腔热血喷射而出，猪软软地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

把猪抬出来，烫毛、褪毛，一身雪白的大肥猪被挂在木架子上，等待着开膛破肚。大家也累了，吸支烟休息一会。

丹桂把案板摆好，郎舅俩三下五除二把猪劈开，猪肚里还冒着热气。猪杂堆满一筛箕，两边猪肉挂在架子上，猪头落在地上，猪太长了。

两条黄狗在周围转圈圈，想讨一点剩骨碎渣。

几乎是闻着肉香赶来，张老板今天又来了。张老板围着案板转了几圈，在猪肉上按了几按，弹性十足，喜滋滋的。说前天那头猪被伙计们分个干净，自己没有了过年肉，今天还想要一百斤。

长寿说：“今天不好意思，我自己还不够分呢。”

张老板说：“怎么可能呢？你这里至少有三百斤，谁家过年要这么多肉的？”

丹桂在一旁笑着说：“自家的、兄弟家的、父母家的、邻居的、村里的、朋友的、早打招呼预订的……”

张老板一时失望：“我今天不会打空卦吧？”

丹桂说：“先吃碗猪血旺子。”

热气腾腾的猪血旺子端上来，张老板吃起来，称赞道：“正宗，是小时候的味。”

丹桂笑着说：“是外婆家的味。喜欢吃，就多吃一碗。”

“我都成你外甥了。”老板嘴里塞满，口齿不清，但还是十分高兴，“好好好，再吃一碗！”

又来了一辆小车，是村里的长虎，也是打工昨天回来的，说是怕猪肉到村里不够分，所以先上山来，讲一个先来后到。

长虎被丹桂叫进厨房吃猪血旺子。外面张老板有点紧张，追着长寿要肉。长寿把丹桂叫出来，嘀咕好一阵。丹桂说：“少哪一个？哪个都不能少。要少就少自己的。”

听丹桂这么说，张老板主动让步：“没一百斤，五十斤也行！”

长寿还在犹豫，张老板抓起砍刀，塞给长寿，握着长寿的手，一刀下去：“再不能少了，再少要揭不锅了。”

张老板笑嘻嘻下山去。长虎斫好肉，不急着走，在四周转悠起来，说是也不想出去了，看在家里能做点什么。

丹桂唱名报数，长寿斫肉，秀发掌秤，每刀肉上都贴一张纸条，姓名、重量、钱数，都清楚明白。到最后，只剩自家十斤左右零肉。长寿望向丹桂，丹桂说：“家里有老有少，不能亏待，在我妈那里和秀发这里各斫下两斤。”

长寿看向秀发，丹桂说：“别磨蹭，自家人好说话。”

吃姐姐家的猪肉，自己又不花钱，秀发也赞同姐姐的话。既然这样，一边砍下一块，也不用过秤，用袋装好，收拾场面。

太阳已近日中，准备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