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彭晓斌
菖蒲香包
苇妹儿又坐在村头的那棵大树下，拿出一个菖蒲做的小香包，一个人唱：“菖蒲长，菖蒲短，菖蒲守在家门前。艾叶香，菖蒲剑，消灾除祸纳幸福……”苇妹儿唱得认真，听到的人听得心酸。他们说，可惜了一个好妹子，可惜了一段好姻缘。
苇妹儿十八岁时，家里来了一个老篾匠，姓罗，都叫他老罗。老罗带来了一个新徒弟，叫洪歌，长得眉清目秀，很招人喜欢。老罗做了三十多年的篾匠，从他手下出来的那些竹篮、竹筐、竹箩、竹篓、竹席、竹簾等等，既精致，又结实，因此村里各家都叫他来做、来补。老罗不爱说话，天天手下没得闲，弯着腰，小篾刀在手里抖动，竹条儿哗啦啦响，阳光像是在追逐远去的时光，被竹条儿甩得上下跳动。
洪歌是个很机灵的小伙。
见到主家，他会根据年纪大小，叫阿爷，叫伯伯，叫叔叔，叫大哥，叫得主家心里甜甜的。洪歌喜欢唱歌，做活计时，手下不断，嘴里也不停。他唱过《阿诗玛》，唱过《刘三姐》，也唱过《红星照我去战斗》。他的嗓子极好，清脆、洪亮，在低音区可以唱得委婉，在高音区可以唱得高亢，非常地自然。听惯了电视里那些歌手做作的演唱，再听洪歌唱出的歌，你才会明白，天籁是怎样的一种境界。
村里的男人喜欢听洪歌唱，那些姆妈、婶婶更喜欢听洪歌唱。有的女人闲得慌，便故意来逗洪歌。她们把从电视里学来的、听到的，现炒现卖：“洪歌，来，给婶唱个《小白菜》呗。”她们说这话，三分想听，七分戏谑。洪歌笑笑，说，我在干活呢。女人们就说老罗，老罗老罗，你管徒弟管得太紧了吧？唱支歌都不行？老罗不停手上的事情，说，你们要他咋办就咋办呗，我不管。女人们就起哄，洪歌你是不是不敢唱？洪歌腼腆地说，这有啥敢不敢呀？就唱：
小白菜，泪汪汪，
从小没了爹和娘。
童养媳，苦难讲，
就怕逼着去拜堂。
半夜里，秋风凉，
望着月亮哭断肠。
……
洪歌唱得认真，好似自己真的经历了小白菜的坎坷。歌唱得好，有些多愁善感的女人就掉了眼泪。
可是也有些女人不是来听歌的，歌唱得好还是孬不放在心上，她们就是要来逗一逗洪歌，好像逗一逗洪歌这个小少年，她们就可以回到青春年少的模样。
腊婶就是这其中的一个。腊婶的男人也是个手艺人，长年在外，只在过年过节才回来打个转，把赚到的钱给她，过完年过完节，又挑起行李笸箩，走村串户赚钱去了。
老罗真是好手段，苇妹儿家的那些破箩、破筐、破箕、破席等，都给收拾得好好的，快成了工艺品，让苇妹儿爹娘高兴得不得了。洪歌还学着给苇妹儿做了个小背篓，这样她上山捡菌子、摘野果、打毛栗啥的就可以背在背上，方便多了。洪歌做活心细，师傅在前面做，他在后面学，眼睛一瞄就学了个八九不离十，老罗心里喜欢，却不动声色，他想，要是好好调教，这孩子以后肯定会成为方圆数里的好手艺人。
洪歌在苇妹儿家做了将近一个礼拜的工。一个礼拜里，洪歌蹲着做活，苇妹儿就蹲着看他做。洪歌出了汗，她就把帕子递上，说，擦擦。洪歌渴了，苇妹儿就把杯子送上，说，喝吧。洪歌不好意思，苇妹儿就笑，你咋像个女娃娃。说得脸红的洪歌脸更红了。不只这样，每天，苇妹儿还背着老罗偷偷端给洪歌一碗蒸蛋，放了冰糖，一吃，甜到心里。每次，她都嘘一声，说，别让你师傅知道，说完，笑了，带着曲线的身体便像活了的五线谱一样生动，让洪歌看得呆了。
老罗是过来人，能不知道苇妹儿的小心思？他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晚上睡觉，他悄悄敲打洪歌，我们是做活的人，做好自己的活，不要想其他的。洪歌听了，不作声，在铺上翻来覆去，像是在烙烧饼一般，心神不定。老罗轻叹一声，睡了。
转眼快到五月五，家家门前要挂艾草、菖蒲，驱邪防疫。到这个时候，老罗的活计也干得差不多了，要收拾收拾回家乡了。这些天，苇妹儿的心里乱极了。她切着菜，会突然停下，洗着衣服，也会突然停下，就是吃着饭，也会突然停下，魂不守舍。
最后一个晚上，洪歌被一阵轻轻地敲窗声惊醒，他睡觉的铺就在窗户下，接着，他听到苇妹儿在唤他。他猛地坐起来，望望师傅，没有动静，便轻手轻脚地穿上鞋，拉开门，钻了出去。
苇妹儿抓住他的手就往村外跑，一直跑到一个草垛前，然后停下，望着他不说话。洪歌正想问，却见她把衣服一件件脱下，说，哥，俺今晚把自己给了你。月光下，苇妹儿似是一尊雪白的女神。洪歌颤抖着抱住她，像是抱住了自己最珍贵的一件礼物。
临走，洪歌塞给苇妹儿一个小香包，说，妹，这是我用菖蒲做的，你收着，它会给你驱邪，给你纳福。你记住，菖蒲再青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可洪歌回不来了。谁也没想到，半夜的时候，老天突然发神经，下起了滂沱大雨，一夜之间，所有的村庄都给淹了，村里所有的男人都赶往了抗洪前线。洪歌虽然是外乡人，但被雨困住，走不了，也自告奋勇上了一线。那天抢修大坝堤，洪歌扛着沙包往前赶，不料这时洪水撕开了一个口子，一下把他卷走，直到抗洪结束，也没找到他的人。
听到这消息，苇妹儿的眼泪就没止息。她的思念一天天深，肚子也一天天大，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死婴。
苇妹儿就是从生下死婴那天开始变得神经质，以后越来越重，慢慢地，她就活在了一个人的世界里，天天坐在村头的那棵大树下，树下，就埋着那个死婴。她拿着那个菖蒲做的小香包，又看又嗅，哭哭笑笑，然后反反复复地唱：“菖蒲长，菖蒲短，菖蒲守在家门前。艾叶香，菖蒲剑，消灾除祸纳幸福……”这歌谣，是分别的那个晚上洪歌教给她的。
来源：分宜文联《万年桥》刊物2023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