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今年村里唯一一次爆竹声，送走了新年最后的热闹。

村里大部分青壮年相邀南下，后来又有几个自驾走了，剩下长虎，还在去不去中犹豫。几个年龄偏大的，流水线上进不去，就在等本市建筑工地上班的通知。所以，刚热闹几天的村里，又复归宁静。

交款大限在即，长寿压力越来越大，心里越来越沉重，有时睡到半夜突然醒来，躲到走廊上去吸烟，一支接一支。

丹桂偷偷地打电话给秀发，问南方找工作的事。秀发说：“姐，你们要来早点来，现在还有人没返工，岗位有空缺，等人都回来了，工作就难找了。”

丹桂说：“再等等，再等等。你姐夫这坎要是过去了，我们就不出来了。”

长寿半夜在走廊上吸烟，心情不好，真是“清风不待见，明月不懂情”，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儿子看老子不顺眼，一个农民不好好地种粮，没有为国家作贡献的胸怀，只为个人利益，耍小聪明尽想着多赚钱，尽是投机取巧的勾张，还算是个农民吗？几次想批判这种自私行为，又胁于这个“老农民”的淫威而放弃。现在“老农民”心情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爆发怒火，冤及旁人。所以找个借口，提前返校。

村里几乎走空了，没个合适的聊天人，丹桂便和婆婆聊些家常，有时也回娘家走走，把主要精力用在家务上，暗中关注着长寿的动态。

长寿把三轮摩托推出来，说是要去镇上了解一下猪崽、牛犊的行

情。

丹桂说：“不拉东西，就骑二轮去吧。正好我也要到镇集上去买一些日用品。”

丹桂回屋收拾一番，问婆婆要添一些什么。婆婆说：“我没有要买的，办完事你们早点回来。”

丹桂推出二轮摩托，带着长寿，动身去镇上。集市上稀稀拉拉也没几个人。年前的集市和年后的集市，一个热闹一个冷清，真是天壤之别。

停好摩托，长寿拿一叠钱给妻子：“要买什么你自己买去，我到处走走。”

长寿来到信息栏转转，信息栏里花花绿绿贴了很多广告、招工信息和政策法规。他特别关注政策法规，很细心一路看下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他知道镇政府有个信访办，想去信访办问问，山上到底能不能养猪、养牛，自家杀猪罚巨款，究竟是国家政策还是村里的土政策？要是能碰上书记、镇长就更好。

来到镇政府，也许还在过年，大院里只见车不见人，信访办铁门紧闭，其他地方也一样没开门，书记、镇长不认识，碰到也枉然。长寿回到集市溜达。

丹桂先到超市买了牙膏、洗发水、纸巾，再转到百货铺买酱油味精。两手满满的。她想看看长寿在不在身边，好搭把手。左右张望，一个姐妹跑上前：“丹桂，丹桂，今天终于碰到了你。”

丹桂发现是金枝，两人笑得灿烂无边。丹桂和金枝是在东莞打工的姐妹，因是同乡，拐弯抹角还有层亲戚关系，又脾气相投，所以走得很近。先是金枝回乡，在镇上开了个窗帘铺，后是丹桂回乡到了山上，两人一直没断来往。

金枝拉丹桂去店铺里坐坐。金枝的丈夫老简正在家，见到丹桂十分高兴。与其说对丹桂赞不绝口，不如说是对丹桂家的猪肉赞不绝口。因为丹桂家的猪肉让他在战友中挣足了面子。

金枝、丹桂两人坐下，金枝说：“丹桂，你家还有鸡蛋么？”

“没有了，只剩不多的准备孵小鸡。”

金枝说：“要是有，每月给我留一点。儿媳妇怀孕了，每天给她吃两个，补补身体。”

丹桂说：“好事啊！就要当婆婆了。留一点茶油你儿媳妇坐月子吃。鸡蛋可能没有，今年我们还不知道是在山上还是出去打工。”

金枝吃惊：“在山上好好的，怎么又想着出去呢？不是实在没路子，谁都不愿出去啊。”

“说山上是饮用水源头，猪不能养，牛也不能养了。”

老简问：“你家老习呢，怎么不见他？”

“在镇上瞎逛呢，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老简说：“打电话，打电话，我们喝两杯。”

长寿接到电话时，正在集市瞎逛，几分钟就来到窗帘铺。老简看长寿气色不好，问：“怎么啦，不开心？”

长寿说：“猪栏、牛栏都要拆。山上回不去了。”

老简回头对金枝说：“整一桌菜，我和老习去一下镇政府，回来我们喝一杯。”

长寿说：“有用吗？”

金枝说：“镇里刚换了书记，是老简的战友，还老夸你家的猪肉好呢。成不成，去看看才晓得。”

长寿和老简出店铺，长寿把老简拉到一边，耳语道：“还有一件更大的事呢！”

老简瞪着眼：“你倒是说啊！”

长寿把情况说完，老简的眼瞪得更大：“我知道，又是豹眼牯使的鬼，受过处分还不悔改，我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看长寿疑虑，老简拉着长寿急急往镇政府去：“放心，我这战友营长出身，军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他在前任上就处理过欺压百姓的干部。今天他豹眼牯撞到枪口上了！”

两位男人出去已有一段时间，金枝在准备饭菜，丹桂心里七上八下，老担心事情办不好。

金枝解劝说：“那天夸你们家的猪肉，夸得最响的，就是那老班长。还说要把你们家的猪打造成品牌，在全县推广，振兴乡村经济，带动百姓致富。老班长是向着你的。”

丹桂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长寿、老简终于回来了。还没进门，老简就叫起来：“上酒，上酒，上好酒！”

听话听音，观事看人。金枝对丹桂说：“成了！”

丹桂早在心里说“成了”，因为她远远就看到长寿脸上的哀容一扫而空，甚至可以说是神态奕奕。丹桂轻盈地帮金枝上菜，大家洗洗手便上桌坐定。

老简说：“今天都喝酒。”

酒瓶打开，酒香弥漫开来，长寿端杯一口喝完。老简疑惑地看着他：“哪有这样喝酒的？”

长寿说：“今天高兴，一醉方休！”

老简马上附和：“喝！还是书记有水平，几句话就治愈了老习的心病。”

金枝问：“书记说啥了？”

老简说：“书记说：为了保护水源，老百姓就不要活命吗？何况放养几头猪有什么污染，山上野猪野兔那么多，都要赶尽杀绝吗？放心大胆干吧！”

金枝说：“还是书记有水平，懂得维护子民的利益！”

丹桂看长寿高兴，自己也高兴：“我也喝一杯！”

长寿说：“喝吧喝吧，这次到镇上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明天上了山，有的忙。”

丹桂说：“要喝也就只喝一杯。都喝醉了，摩托哪个骑回去？”

长寿说：“好。今天就依你，明天到山上补你一次醉！”

三杯二盏下肚，老简口不择言，把“书记”叫成“老班长”：“你看我老班长，爽快吧，支持你决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旗帜鲜明！他说十万块，这就是黑社会！”

丹桂问：“十万块？什么十万块？”

老简说：“说你们私自杀猪，高价卖肉，罚你们十万块。”

丹桂滴下眼泪，金枝慌手慌脚：“好好的，怎么突然变了呢？”

丹桂任眼泪滴落，望着长寿：“一个多礼拜，折磨得吃不香睡不着的，原来是这十万块钱！”

老简说：“这不没事了吗？现在可以睡个好觉啦！”

丹桂眼泪还在流，她抓住金枝的手：“他心里有事，他不跟我说，他不跟我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