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金生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一场旷日持久的干旱还在上演,自六月中旬以来,从未下过一场透雨,小区居民自发地给桂花树浇水。原本“八月桂花遍地开”,今年因严重干旱,桂花到菊月底才“犹抱琵琶半遮面”,羞涩地开放,散发出缕缕久违的桂花香。适逢这几天小区实行防疫“静态管控”,摁下了暂停键,给往日为生活奔波总是步履匆匆的人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赏桂机会,得以悠闲地漫步在小区的桂花丛林里,即便花期推迟香气也不如往年恣意浓烈,但桂花终究没有缺席,她以顽强的意志战高温抗干旱,彰显了生命的强大力量,给人们慷慨地奉献沁人心脾的芳菲,也带给人们无限的温馨与遐想。由此,我想起了中心小学校园里的那颗桂花树。
五十多年前,我从村教学点升到公社中心小学就读,教学楼前的操场上长着一棵芃芃的桂花树,特别引人注目,听老师讲这棵树,是建国之初的首任校长亲手栽种的,那时已有二十多年树龄,树干有碗口大,树冠呈伞状枝叶繁茂,课间休息时,树蔸下总是围满了学生,或叠纸搭宝,或踢毽子跳皮筋,或下九宫格六子棋,尽情享受树荫下的清凉,同学们的欢歌笑语嵌进了桂花树干的年轮里。每年中秋,桂花树从不爽约,毫无保留地把满树的芬芳播撒在校园,氤氲着喜欢她的每一个孩子。后来,我走上了三尺讲台,成了母校的一名教师,与这棵桂花树朝夕相伴了数十年,彼此成了最亲近的“邻居”。她的树干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有不谙世事的小朋友总喜欢把零食的包装纸塞入裂缝中,招致蚂蚁等害虫,我经常给树干喷洒杀虫剂,为了彻底消除隐患,在伤口处清除腐朽的木屑,用石灰消毒,最后搅拌沙子水泥把裂缝填充。寒暑假我都住在学校,与桂花树相距咫尺,春天,欣赏她的蓬勃生机;夏天,在树底下放一张竹床,或捧着一本书,惬意地享受她的凉爽;秋天,枕着她的芳香入眠;冬天,观赏她圣洁的银装素裹。有一年高考结束,小儿子的同学来串门,一见到这棵高颜值的桂花树都啧啧赞叹,居然把圆桌抬到树底下用餐,一番觥筹交错之后,个个喝得头重脚轻,卸下学业的重负,轻松迈进人生的下一个驿站。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七一年秋季,开学不久,学校组织三至五年级三个班的学生一百多人,集中在二楼东头五年级教室,聆听苦大仇深的老雇农作“忆苦思甜”报告,要求每个学生从小“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我们听着老雇农讲他七八岁时,就在地主家当放牛娃,受饿挨冻受尽虐待的故事,同学们一个个潸然泪下。突然,“噼啪”一声,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是什么声响,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犹如天塌地陷一般,所有人瞬间横七竖八压在楼下一年级教室里了,睁眼一看,整个教室被朦朦胧胧的灰尘笼罩,抬头向上一望,高高的房顶好像悬挂在半空之中,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脸色煞白,惊魂未定鬼哭狼嚎,都本能地从破碎的桌椅堆里挣扎着往外爬,想尽快地逃离这个可怕的魔窟。那天,正是集市当闹,整条街上的人像潮水一般往学校涌来,人们大呼小叫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寻找着自己的孩子。原来是二楼的枫木横梁,承受不了三个班学生的重量被压断了,可怜的一年级三四十个孩子正在楼下上课,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掩埋在最底层。这次事故造成一死一重伤:一个姓夏侯的一年级小朋友被断梁砸中头部,抢救出来时放在桂花树下,奄奄一息,头上的伤口正在汩汩地冒着殷红的鲜血,后经抢救无效死亡;四年级一位蔡姓同学的一条腿骨折动弹不得,躺在桂花树下的草席上痛苦地哀嚎着。此外,其他同学的身体都或多或少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给我们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恐怖的阴影。
教室修复好了,而且在横梁下顶了两根立柱加固,可是,劫后余生的我们成了惊弓之鸟,还是不敢上学,更不敢去桂花树下玩,桂花树下都长出了一丛密密的小草。劫后那年的桂花开得特别少,更令人惊讶的是,从此以后,这棵树的桂花由淡黄转为淡红了,有人说,这棵桂花树通人性,学校出了事故就少了开花的兴致,桂花自然就开得少了;桂花颜色变红是被夏侯小同学的鲜血染红的。二零零三年中秋节、国庆节两节期间,这棵树都开了花,到了十月中旬,航天英雄杨利伟乘“神舟五号”飞船首次进入太空并成功返回,圆了中华民族的飞天梦,恰逢举国欢庆之时,桂花再次开放,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花庆飞船三度开!那年,县教育局开展小学生作文竞赛,我以《校园里的桂花树》为题,指导学生写的作文荣获一等奖。为了解开“通人性”这个谜,我上网查询,丹桂花期一般在9月下旬至10月中旬,可开花2-3次,花期与重大节点的不期而遇纯属巧合,桂花的花色较深,有橙黄、橙红甚至朱红色,她的颜色为何有变化?当然是与气候和自然条件、与所供给的养分、水分多少有关。这些现象不是迷信,最重要的是解读花语跟赏花人的心境密切相关,正如人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样,是同一个道理。
后来,小学恢复了六年制,又开始了寄宿制,中心小学的生源激增,原有的狭小空间、有限的校舍面积不能满足增员扩容,必须另择新址建校。与此恰恰相反的是,中学的生源逐年萎缩,由鼎盛时的逾千学生锐减到不足两百,与中小形成巨大的反差。中小易地搬迁后,这颗桂花树就成了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茕茕孑立在人去楼空的老校园。每次赶集我都会去老校园里看看她,在树下的石凳上休憩片刻,聊发思念之幽情。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乔迁不到半年,中心小学就被觊觎已久的中学冠以资源整合之名撤并统管了,小学校长也被迫提前离职休养,中心小学刚刚启用的崭新的占地三十余亩的新校园,成了第二个人去楼空的闲置房!
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人世间的纷纷扰扰,波及老校园里的那棵与中小一同成长、见证了学校发展壮大的桂花树,她的厄运正在悄悄降临。原本桂花树的权属历来属于中小,毫无争议,撤并后的中小不复存在了,桂花树也就失去了“监护人”的呵护。后来,老校园就被镇政府廉价回卖给了当地生产队,生产队又以拍卖方式被一包工头中标,包工头又把地基倒卖给房地产开发商,结果桂花树的归属问题就复杂起来了。因为她花期长香味浓树型美,树干粗壮挺拔亭亭玉立,树冠直径三丈有余像一把巨伞,又像一个巨大的蘑菇,天然去雕饰,人见人爱,虽然树龄已达70年,但对她的族群寿命长达千年之久来说,她这点年纪正如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恰如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曾经有许多经营花卉苗木的贩子,纷至沓来找中小校长愿意出高价收购这棵树都被拒绝。有一天,我照例又去老校园看她,桂花树不见了,走近一看,只看见一个硕大而又深深的土坑!找到附近一个老表打听才知道,大约半个月前的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桂花树被挖机挖走了,杳然不知去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过两年,为了迅速搞活县域房地产经济,“让农村的孩子享受城里的优质教育”,全县所有乡镇中学被六中撤并了,还没等屁股坐热,我们镇里的最高学府又蜕变成了一所小学,演绎了一场真实版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为了纪念那棵桂花树,我在深坑里捡了一段树根,栽种在老家菜园里,试图留下“老邻居”的根脉,长出一棵桂花树来,可惜,那天去晚了,树根已经严重脱水无力回天。人们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想起这句话,我又无时无刻不惦念她的安危,尤其是碰上今年百年一遇的特大旱灾,她能安然无恙地逃过此劫吗?
桂花树,我的老邻居,您在哪里?
来源:分宜文联《万年桥》刊物2023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