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习惯于听鸡叫鸟鸣起床的长寿,今天没听到鸡叫鸟鸣,破天荒地睡到太阳照窗户。长寿准备起床,发现妻子整个身体都靠过来,一只手搭在他胸膛上。女人是奇怪的动物:这几天不住地收钱、数钱,丹桂显得特别兴奋,话多了,脚步也更轻盈了,晚上红晕不退,欲望回到少妇时。昨晚辜负了她的一腔热情,长寿有点愧疚,把她的手轻轻移开,在她脸上轻吻一阵。
丹桂被惊醒,看太阳照在窗户上,收回红晕,起床烧火做饭去。
还没等饭熟,村东头传来吵闹声,接着咚咚的脚步越来越近,是村长德贵。
这德贵,有亲戚帮助,读了九年书,“拿”了个高中文凭,当兵退伍,打不得工,经不得商,办不得厂。说他是农民,又从没种过地。说他是工人,又从没进过厂。说他是城里人,户口又在农村。说他是农村人,人又住在城里。这样飘浮社会若干年,混了个灰头土脸。据说他后来拜吕和国为干爹,便有机会回村在村委混,两年后成了村委主任,从此,人生便似开了挂:中华烟抽上了,五粮液喝上了,夹着公文包,常出入宾馆酒店,人前人后人模狗样。
有一次,村民去办事,德贵以各种理由拖延,村民心里不舒服,随口说了一句“为人民服务原来是假的。”德贵听了十分不爽,反问道:“我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你服务。你是人民吗?”
村民不服,反问:“我不是人民,是敌人吗?”
德贵不知自己的话哪里出了问题,回答不上来,村民又穷追不舍,只好一躲了之。
德贵不热情为民办事,村民都不待见他。但他全力以赴为上面办事,上面很待见他。
德贵堵住长寿,说:“长寿,你去看看炳彪叔,为五百块钱闹得过不好年,没必要嘛。”
原来,水稻收上来后,要翻地种油菜,炳彪叔一把大火把稻草烧了。当时镇里要罚款五百元,不交罚款就治安拘留。炳彪叔说没钱,情愿拘留,在家累死累活,一天还赚不到一百块钱,拘留值得,等于坐在里面一天赚了一百块。是德贵向上面担保,答应秋后再交,事情才给压了下来。现在要过年了,“颗粒归仓”,上面催交罚款催得紧,几次登门,炳彪叔竟然不认账,死活不交。他这个村主任顶不住,弄得左右不是。
长寿说:“我们从小到大,稻草不都是烧吗?不在田里烧,就在家里烧。既杀虫还肥田。炳彪叔认哪门子错?没有错又认哪门子罚款?”
德贵说:“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我们不去论对错。现在是上面揪住不放,我担保,要我负责催罚款。我要对上交差,也为炳彪叔能过一个安稳年,这笔罚款还是交了好,免得面子上都过不去。”
“‘过不去’是什么意思,拆房子还是拘留?”长寿冷冷地盯着德贵。
德贵也不示弱:“我哪晓得上面会怎么样?上面禁止焚烧秸秆,也是从乡村振兴、改善环境出发。况且有专家建议、政府立法立规,也不是乱来。从法律法规上,炳彪叔就站不住脚。”
长寿还是冷着脸:“他烧的是别人的秸秆?”
“不是。”
“他烧秸秆引起了火灾,烧了山,烧了房?”
“没有。”
“这不得了。专家打乱话发烧,说要消灭农村、农民,你也要把农村拆了,把农民赶尽杀绝。”
德贵脸色煞白,阴着脸:“要青山绿水,要蓝天白云,就得牺牲一些个人利益。国家和个人的关系,还是要理清的。”
“国家说为人民服务,农民也是人民,国家会和农民作对吗?你怎么就不去理一理,理清了再办事?”
德贵还想批一批长寿,看话不投机,便吞下到口的话,转换语气说:“本来想让你去劝劝炳彪叔的,你来这么一大通。大道理归大道理,你还是去一下吧。”
“不去!”
德贵在任主任之前,是怕长寿的,现在看长寿眼珠白多黑少,怕再起尴尬,只得悻悻而去。
德贵走了,饭也熟了。一家人坐下吃饭,儿子靠着奶奶、母亲坐下,昨天的不愉快,他心有余悸,不敢正眼看一眼父亲,刚才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很不服父亲的态度,在心里说:没半点家国情怀,农民!但他不敢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吃饭。
正吃着饭,村东头又传来吵闹声。长寿心里说:“饿饭时炳彪叔给过我一个馒头,这个情不能忘。”便推开碗,起身往村东头去。
炳彪叔门口围了一堆人。炳彪叔坐在门内的竹椅上,看样子他刚从地里回来,棉袄敞开着,胸前的排骨根根凸起,裤腿卷起,解放鞋上沾满泥巴。他低下头不吭声,吸着自种的烟卷,双眼弥散,面无表情。德贵和他带来的村委几个干部,站在门口,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德贵指着炳彪叔对大家说:“看看,这就是一个死脑壳,不开窍,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哪有坐牢赚钱的道理?要不是我作了保,鬼才理你的事!让你尝尝里面过年的味道。我一片好心当了驴肝肺!”
人群中有人喊:“炳彪叔本来可以吃低保的,他哪里有钱交罚款?”
有人接嘴:“是啊,炳彪叔怎么不是低保户,还不是贫困户?”
德贵扁扁嘴:“低保?他不是有儿子吗?”
有人不服:“你们没看见他儿子半残疾吗?种不了地,打不了工!”
德贵说:“他没写申请啊。不申请,说明他不贫困。”
又有人说:“炳彪叔生错了地方,要是在城里,早拿退休金了。可惜生在农村,自己养活自己,还要交罚款。”
德贵说:“一码归一码,不相干的事,说了有什么用?快交钱过个安稳年。”
其实,本家子侄早给炳彪叔凑钱去了,这时钱凑够了,子侄把钱往德贵手里送。
炳彪叔突然站起来,脖子上暴起青筋,大喊道:“我的命不值钱,关五天,抵个五百块,还管住管吃,一天一百,值得!你们要交钱,我不认账!”
听炳彪叔怒吼,子侄的手缩了回去,德贵接了一个空。正好长寿来到跟前,大家让出一条道来。长寿走到炳彪叔跟,帮他扣上棉袄,说:“叔,我们要是杀人放火,坑蒙拐骗,伤天害理,罚一点钱我们认,我们祖祖辈辈都认这个理,坏事做不得。要是没钱交罚款,子侄们给你凑钱也要得。你是不是想不通,烧一把稻草,是祖祖辈辈的传统,没撩到谁,没损害哪个,只是有人不喜欢,就说我们违法,原来不违法,现在就违法,就要罚我们。你是不是这个想不通啊?”
长寿转向大家:“要是哪一天,有个人不准我们吃饭了,说是浪费粮食,我们就等死饿死?这不是吓大家,前几年说老人不准土葬,村里不准养猪,现在说不准骑摩托,过年又不准打爆竹,就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啊!现在又有个挖祖坟的,说不准农民用机械收庄稼,这不是欺负农民吗?”
“就是!就是欺负农民!”
长寿接着说:“马上过年了,炳彪叔要是交不了罚款,大过年的真的要到局子里去过吗?难道刘文彩、黄世仁又回来了?”
于是有人起哄,“不交,不交”地乱喊。
长寿转向炳彪叔:“叔,现在不是刘文彩、黄世仁的天下。”
丹桂受婆婆之命,来阻止长寿惹祸上身,不想祸已惹上,急急往前,来拉长寿。